天启五年初春，第一场如油贵雨如期而至。
绵绵细雨笼罩了整座青牛山，同时也将坐落在山脚下的青牛镇一并覆于其中。
镇子东头有一家小酒馆，老板是位才及弱冠的外地年轻人，三年前过来的，相貌清秀、笑容真诚，更是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在这崇文却无处习文的镇子上，很招人稀罕。
年轻人姓叶，叫知秋。说是老家在平阳郡，做点瓷器生意，前几年行情不好赔了不少钱，父母被要债的人逼死了，自己为了躲债才无奈落身于此。
镇子上的人都为这孩子感到可怜，更为其打抱不平，做生意当然有亏有赚，赔钱谁都不想，催债的就不能缓缓？把人逼死还不成?非要再把孩子逼得有家不能回。
好在叶姓青年本就开朗，并不过分伤春悲秋，若是无旁人提及，倒也能笑容灿烂的过下去。至于会不会因为不能回父母坟头祭拜而偷偷难受落泪，天才晓得。
酒馆平日里生意不差，这不下了一整天的细雨初歇，就有些馋嘴客人随即而至。镇子本就不大，人人也都相熟，就各自要了一壶不算好的劣酒拼桌而坐，侃天说地。
年轻的老板在这时候并不介意白送出一叠茴香豆或者花生米。
他很享受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很喜欢听那些酒客大到国家兴衰小至除草浇田的闲扯。
当然，相比这些，他还是更喜欢那位整天斜挎着木剑一心要做女侠的红衣姑娘。
想着，想着。年轻老板忽然摇了摇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听着店门外故意踩碎坑洼里积水的独特脚步声，嘴角浮现出一抹无奈却又略带欣喜的笑容。
“喂，姓叶的，给本女侠来壶好酒。”一位身着红衣斜跨木剑的姑娘大步迈进店门，却没有急着找桌子坐下，而是来到酒馆柜台前，轻轻一跃便坐在上面。瞧着柜台后叶姓青年的清秀面孔，故作豪迈道：“再整二斤酱牛肉，今天本女侠要不醉不归。”
“二斤？你吃的完吗？”叶知秋提来一壶酒，递给大大咧咧坐在柜台上的姑娘，微微皱眉。“咱就不能文气点？都不想想为啥没人上门提亲？整天这样，谁敢娶你？”
“切。”红衣姑娘挑眉不屑道：“那本女侠问问你，镇子里谁能配上我？”
叶知秋不搭腔，自顾自将风干的酱牛肉切成片。
红衣姑娘的嘴估计只有睡觉和大口喝酒时才能歇得住儿，盯着青年侧脸，忍不住道：“你说你个大老爷们怎么就不去习武？等武功练好了替你爹娘报去大仇，然后再到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样来得多过瘾！整天做这些娘们家干的事，你就不嫌无趣？”
都说酒肉朋友间只有客套与寒暄，也不知这姑娘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与那酒馆老板是真朋友，说的话净揭伤疤。
叶知秋也知道姑娘没有恶意，将牛肉片盛进盘子，端到柜台上，平静反问道：“那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就不能文文气气的呆在家里，整天挎着柄破木剑瞎晃荡，和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女子相比，就不觉的羞愧？”
“我和她们不一样！”红衣姑娘捏起牛肉片丢进嘴里，咀嚼着含糊道：“我爹又没儿子，将来那把牛角大弓注定要我来拉，若是跟那些小家子气的闺女一样，估计我爹他老人家死都不会合眼。”
叶知秋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个只比哑巴会说话，只比说书人口水少的丫头片子。
红衣姑娘跳下柜台，拉过来隔壁空桌前的一把长条凳，顺手捎带来两个杯子，倒满酒后，拿起一杯酒向酒馆老板身前一递。
“整二两？”
叶知秋瞧着由于柜台太高，只能蹲在长条凳上才能把柜台当桌子的红衣丫头，脸颊不由泛起笑意。很自然接过酒水，仰头一饮而尽。
“二两哪够？二斤还差不多。”
“哈哈，这才像个爷们嘛！”
……
……
初春时节天气本就还凉，再加上刚下过一场细雨，不过亥时，那些虽有酒水暖胃的熟客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开始三两离去，临出门时不忘哆嗦着身子向年轻老板道声回见，后者一一礼貌回应。
等到客人全部散去，叶知秋回到自己卧室，从整洁的床上拖起每次都要不醉不归，每次都是醉得不能自己归的红衣女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地抗在肩上，出门而去。
一场春雨过后，天气虽凉，但皎月却不嫌冷的爬上枝头。年轻人被迎面而来的微风吹了个哆嗦，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去拿了件不算厚实的衣衫裹在了红衣姑娘身上。
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路况，叶知秋可没有红衣姑娘故意踩水的幼稚习惯，所以一路走来鞋面也没粘上多少泥污。
敲开姑娘的家门后，年轻人将肩上的姑娘递到开门的中年男子怀里，中年男子看着怀里缩成一团还不时发出鼾声的闺女，半生气半无奈道：“这死丫头，每次都要劳烦叶公子亲自送，明天等她睡醒我再好好说道她。”
叶知秋听着中年男子这句说了不下百边的话，很顺其自然地接上了那句接了也不下百边的话。“你舍得说道这个生怕你死不瞑目的闺女吗？”
中年男子尴尬笑了。
年轻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回到店内，简单洗漱后，叶知秋走进卧室，脱下外衣却并没有着急入睡，而是换上一身黑色劲装，又从床下暗格里取出两把狭长横刀与一柄古朴长剑。
他将横刀悬在双腰，将长剑负于后背，又到酒馆的柜台前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即便是在小镇也常见的宣纸，提起记账时所用的兔毫笔，用狂草写下一枚大字。
等到墨迹渐干，叶知秋将其整齐叠好放进怀中。
确定店门锁好后，悄悄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身形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窗外便只剩下一座座熟睡的茅屋，以及青牛小镇上空高挂着的一轮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