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奕童不知道她是在拍爱人的背,还是在挥手跟自己告别。
他回到家后,给雨果打电话,说他想去大理。
“我中午已经跟筱湘说过了。”
“你那么确定我一定会去。算了,改主意。”
“欸欸。”
“去可以,借我点东西。”
“要钱?没有。”
“借我台相机吧!”
“还是借钱吧!”
最后雨果还是答应献出自己一台爱机,让卢奕童明天过去拿。
“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
“明天?”
卢奕童也是当下决定的,他怀疑自己被筱湘感染了。生活需要时不时的有条断裂带,好显得更有层次感,突然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要收拾的东西很少。
当年的旅行装备都已经不知道丢到何处,上下内外曾何其齐备,现在小行李箱中塞满衣服就觉算是充分了。他提起来在自己肩上扛了抗,另一只手提起背包搭在肩上,还不算太沉重。
他靠在阳台上吸烟。看到那个大铁桶还立杵着,里面的灰烬到现在也没倒掉。
他想,铁桶该留着,下次继续痛痛快快燃烧被碎纸机绞烂的青春。他忽然瞥见里头一点莹莹绿光,就像那天看到的绿色小火。
“难道还没有烧完?”
绿光映着一张硬卡片。
他拿起手边的竹夹,将已烧得边缘焦糊的卡片夹起,原来是那张妙君的照片。照片四周被烧了一圈,上头的树冠被烧掉,但坐在树下的妙君依然仰脸笑着,可裙子被烧掉一块。
卢奕童想起,那次自己拥抱着她行当行之事,仓皇中撕烂了她裙子下摆,而事后她竟也忘了,回头再穿上时也未发觉,外头转了一圈回来,一声嘶吼:
“卢奕童,我要剐了你!”
他对着回忆笑,继续夹起那发光的正体,抖掉上头的灰尘,原来是自己的一条腰带上的扣环。它竟然浴火涅槃了吗?
他看到原本反面合着的金属薄片掉落了,露出凹凸不平的内面,上头大概涂上了夜光粉。说起来,这个扣环是妙君有一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当时她正外出旅行回来,炫耀说这是专门订制的手工佛法因缘扣,非常别致,开合的地方有个特殊的环形小机关。
妙君教他试了几次才学会。
“我扣上你,你就别想跑了!谁也别想打开。”
“就凭增加脱裤子的麻烦套牢我?”
两人一阵欢闹,然而不一会儿她伸手帮他解,也嫌麻烦起来。
“不是说谁也不能开。”
“除了我!”
于是回忆中,他又开始撕扯她裙子的下摆了。
此后,即便不穿正装,当他带上这个扣环,在她面前晃,像是在提醒“打不开”的信号。他对此类拐弯抹角的游戏乐此不疲。
他把带扣拿到里面,在灯下擦干净了,这才发现头一回仔细观察它。
那发光的一面刻着简约的云团图案,色调却丰富,上头嵌了几颗小珠子,连成十字,各色不同。下角写了小小一行,那是绝对看不懂的,看着像是藏文文字。
“这里头有个秘密的!你一定想不到。”
“是什么?”
“这个嘛……让时间告诉你!”
他记起妙君的话。大概是指这个?时间告诉我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秘密也已经过期了。那个盒子已经连信一起烧掉了。
他把照片夹进准备要在路上看到书中,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而这个浴火的环扣,他也放进了行李箱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个不会再用的东西。自问着,时间,时间,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第二天,雨果把一台早就下市的旧单反交给他时,像是舍掉孩子一样不忍心。双眼中露出的爱怜之情让卢奕童这个自恃了解他的人都觉受不了。
“再给我看一眼,我的菲儿一号。”
“有恋物癖啊。这机还有名字?”
“好好对她!”
“我也算半个专业的,放心。”
“要是你掉下悬崖,腾空的时候一定把它先丢上来。”
“过分了啊!”
“说正经的。要是筱湘有什么难处,你一定多帮帮忙。这丫头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要多给我通个信儿。”
“她倒会对我这个陌生人说实话?”
“反正你给我盯紧了,不许让她做出格的事。”
卢奕童想着,依照那种人的行事风格,自己怕是左右不了。他的眼光仍不自觉地落在那两张剧照上,心里仍是揪了一下。
“我想起筱湘当年曾问过我过我戏的事。那后来,她有来看吗?”
“当然了。我领她到过后台找过你。演出快结束时,她是站在边幕那里看完的。”
“边幕?”
卢奕童觉得心中异样,自己就站在边幕,那么筱湘说站在对面了。当时自己全神贯注于场上,根本没去注意遥远的对面边幕。那个时候,她看到了自己吗?
他回身去看那张自己和妙君都在台上的照片,镜头正对舞台,边幕位置完全被挡住了。
“后来咱们去吃宵夜,我本来想带她,她却给我打电话说学校太远,先回去了。前几天我还跟她聊起过这事。那会儿她也站在这里看这两张剧照。”
是么?其实,自己与她并不是从零开始,倒让他有点为难。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更想见见完全陌生的人。
“我把这两张照片还给你。你再回赠我一张。”他指着那几张筱湘的照片说,“我主要是拿来认人用。”
“她认得你!”
卢奕童挑了那张天桥上的黑白照。
火车是下午六点,他从雨果这里出发。起几天前由这里走出去时,拉开的是彻底失恋的序幕。同样的事情,他祈求再也不要发生。那么前提则是,他不用再爱上任何人。
他不让雨果去送他,雨果在站在门口说:
“我是送我的菲儿一号。”
卢奕童想着与友分别总该有点伤感的成分。
“果子,我这一去要是回不来,咱这可是诀别了。”
“还是那话,机子仍上来。”
“Fuck!”
“好了,走起吧,您。卢奕童,好好对她!”
卢奕童挥挥相机包:“知道。”
“我是说她!”
火车奔驰起来以后,卢奕童不免后悔。这几十个小时肯定难熬,自己是早领教过的。那条红色直线上移动的Q版角色根本没那么潇洒。
辗转应别人请求换了座位,坐定以后,才把出行的消息微给向楠,换来向楠直冲冲的声音。他还没说目的地,向楠回应:
“你要是去西藏,绝交!”
“楠姐,每年有那么多人去西藏,你管得过来么!”
“不管!反正你不能去,你不能比我先去!”
卢奕童终于说是去大理,向楠心理暂时平衡了。
“那地儿好啊!顺道去丽江!干吧,干吧,年轻人!”
语气夸张的亢奋,卢奕童赶紧把声音放小。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妇倒没反应,最边上的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瞥了他一眼。
“突然痛恨你!明天还得继续上班。
“给我带礼物回来。
“我会替你杀鱼保平安……
而最后一句则是文字:“好好的,开心。”
他在笔记本上简短写了几句,这是自己的旅程开始的标志。
“你要去丽江?”对面的女孩忽然问。
“啊……说不定会的。”
女孩点点头:“真好。”
“你去哪里?”
“要回学校。”
“这个时间,不是才放假没多久?”
“嗯,有工作要做。是毕业后的旅行吗?”
看来丽江是她毕业旅行的首选之地,但卢奕童该怎么回答,自己只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而有个黑侠一样的女人在那里,自己受托前去……
“是,毕业旅行。最后一次毕业。”
失恋也未尝不是一次情感的毕业,否则它的学制可能飘浮不定,一不小心会落下个终身学制,年年补考。
女孩并没有再多问,第二天早上她下车时,卢奕童帮她取下行李箱,说:
“再见。”
“谢谢,一路顺风。”
有那么多人在旅行,而有更多的人在准备旅行,却屡不成行。
对卢奕童来说,旅行这个词轻浮得让他难以接纳。他明明是在奔逃,以这辆列车的时速。他听着周围人们细碎的谈话,捂住左耳,那些言语过滤掉确切的信息之后从右耳进入,在一片轰鸣中,听来倒有点像风中的声音了。
笔记本上错乱的字句记录了这段奔逃的时间。卢奕童在昆明下了车,出站后买了明天到大理的票。
他并没有给自己多少时间欣赏春城,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在宾馆发了信息给筱湘,说了第二天到的时间,却没有得到回应。
也许这一趟只是自己走了。他有点失落,倒没有了睡意。找了附近的一处夜市吃了宵夜,之后则在夜昆明走到深夜。
他总有过这样的想法,到了一个城市,自己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就是入夜以后,从任意一个地方开始走,穿行城市腹地,一直走到天亮。
现在,他向自己的疲累屈服了,坐上计程车回到宾馆。
“我知道了!到古城来。”
筱湘的信息。他是第二天早上才看到的。
当他从大理的火车站出来,又辗转乘坐汽车去往古城,心里轻快自如很多。车上有很多身背登山包提着行李箱的专业旅行者。
前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伸过头来,脸上红扑扑的,时不时盯着他这里笑。
“大理的孩子在欢迎我了。”卢奕童心道。
然而他身边的男人忽然说了句:“坐好!”孩子马上回过头去了。
孩子是在望向自己的父亲。
窗外,远远已能看见苍山,瞧着并不甚雄伟,然而半山云积不去,增添不少隐秘。传说中的点苍派就藏在这片云雾后面,自己若是在武侠世界里,扮演的该是来求道学剑的侠士。
然而,有失业、失恋和失聪后才去学剑的侠士吗?
大理城看来并不大,汽车绕过大理城楼,在城的东头停下。卢奕童下了车,沿着灰白的主路上向里走了几百米,在一家饵丝店旁站住。
天色将晚,一阵踌躇,他还是拨通了筱湘的电话。
电话没人接听。隔了几分钟,他再次拨打,很快接通了。
“我……卢奕童,到了!”
他想让声音有底气一点,但字句组织得很奇怪,听起来像是来找麻烦的。
“我现在……你到……然后……”
她的声音传来,然而关键信息一字为落的省去,全未听见。
“你说什么,你在哪里?”
反复问了几遍,想着她总算走到信号叫好的地方去了。
“你到雨花石客栈去。”
筱湘的电话断了。
“喂,在哪儿啊?”
现在还不知道她对自己到底什么态度,但看来并未决绝见面。联合手机地图与纸质地图,仍未找到“雨花石”,接连问了几个路人都说不知道。自己在熙攘的古城里倒是已转了几个圈子,索性慢下来独游古城。一直走到城北,被人告知不妨到三月街看看。
大理入夜,灯火通明,三月街地势较高,回望古城风景如浮光掠影。
他在几家餐厅后看到了“雨花石客栈”,那是一户白族人家开的家庭式客栈。
走过映着灯光的白色照壁,他在庭院中见到一队青年男女,相互间点头示意,他们与他擦肩走出门去了。
“车呢?”他听到女孩问。
筱湘的电话又打不通了。
楼上,会有一扇门推开迎接自己吗?纯属妄想。女老板正在屋檐下忙活计,站起来招呼他。
客栈还有空房,卢奕童定下二楼的最里面的一间,他问老板:
“有没有一个叫徐筱湘的女孩儿住在这儿?”
女老板想了想说:“这会子记不得啦。白天我也不在家。”
卢奕童记起那张照片来,马上拿出来:“老板,您仔细看看,就是她。”
“这个孩子,进进出出的可没见过。”
卢奕童难免疑惑。
“我想起来了,阿弟。”她把登记用的笔记本向前翻了几页,“确实有个筱湘妹,前天住进来,但跟照片上的不是一个人啊!”
他把手里的背包垂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