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波澜不兴,在律所的同事中得了个“江行者”的外号,其实他自己清楚这种状态——不过是别无选择的等待。
转眼又是半载光阴。这天,他接到江头村外公家的看护打来的电话,被告知老人家不肯进食一直念叨他的名字,此时魏蓝正好出差去了国外,他便只身火速赶往江头村。
江魏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显得老屋的门户低矮狭窄,夕阳的余辉从他的背后淌进来,摊出一个黑黢黢的巨大身影,落在客厅中间,笼罩着坐在轮椅上的外公。他走过去,将轮椅稍微转了个方向以便不会正面迎光,把一张乖孙的笑脸凑上去,老人眯缝了一下眼睛,淡黄色的黏湿物糊在眼角,他掏出纸巾帮外公清理干净,老人浑浊的眼底燃起一线慰藉,枯皱的嘴瘪了瘪,露出稀落的齯齿。
老人抬起手,鸡皮鲐纹颤颤巍巍,江魏立刻俯身过去,“里屋柜子拿相册来”老人气息不济地念叨着。上次走进这间卧室已是数年之前,相比之下,它衰败得厉害,墙体剥蚀露出灰黑的渍迹,角角落落堆着些乱七八糟的陈年物什,兜兜转转几步,那拂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微尘便直钻嘴鼻。衣袖擦过一沓杂物,一叠皱巴巴的塑料膜掉落地上,荡起的灰尘让俯身去拾的江魏打了个喷嚏。他把那东西捡起来,顺手拭了拭,污垢下露出一抹褪色的蓝——是个残旧破损的游泳圈。
小学时有一年暑假,江魏去省城工作的父亲那里玩几天。他第一次见识了“游泳池”,让人刻骨铭心般难为情的是,下水之前有多兴奋,下水之后就有多恐惧。岸上雀跃不已的欢喜,一到水齐胸口就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胳膊死死地圈住泳池边的扶梯,勇气那么稀罕的玩意还真不是几句加油打气的话语就能催生的。第一次与扶梯的亲密接触——确实没游——很快就结束了。
第二天父亲送给他一个天蓝色游泳圈,说有了这个鼓鼓囊囊的大号“甜麦圈”就可以畅游无阻,惊魂未定的龙青又一次兴高采烈地奔向了泳池。起初,他按照父亲教的标准动作练习,一小会功夫,就可手划脚打协调一致地推动自己前进。可是当他不知不觉置身泳池中心,却发现胳膊下的的游泳圈正在漏气,他朝着不远处的父亲大喊“它漏气”求救,却发现他不急不躁地招手示意自己游过去,迟疑都来不及了,他卯足劲游过去,想在游泳圈完全泄气之前抓住父亲,可是天知道那个距离究竟有多远,当那个该死的游泳圈已经瘪成了一个塑料环带再也不能承载什么重量的时候,他们之间还隔着令人绝望的距离,他拼尽全力,在气尽之前,猛地把头挣出水面,他想叫“救命”,张嘴就呛了一口水,脑子立刻就晕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狗在刨,又像一只乌龟在爬,既不在水面,也未沉入水底,大约是在水中间,他模糊地看见父亲伸出的手就在前面,顿时又疯了似地扑腾出水面,在憋死之前吸上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清晰看见原本伸手可及的父亲朝后退了几步,此情此景真叫人终生难忘,在又一次体验了狗刨龟爬的前行后,他觉得自己真的无以为继快要死了,终于,早一秒都不肯的父亲把他举了起来,他流下了委屈和惊喜的眼泪,委屈的是父亲竟然欺骗了他,惊喜的是已然身在池边——他就这样学会了游泳。回家路上,他一直抱着那个破损的游泳圈抽抽搭搭,心中认定它是被人为弄坏的,任父亲怎么搭腔都不肯消气。直到一个月后,父亲拧回一辆崭新的儿童自行车送给他,惊喜冰释前嫌。原本这辆自行车的后轮左右各有一个辅助平衡的小轮,可是拆封当下,父亲竟然一秒钟都没犹豫地将之卸下来带走了,导致他结结实实地摔跌了不知多少跤才能愉快地骑行,光鲜的“战车”彼时已被磕蹭得斑驳污损、伤痕累累。如今,它黝锈而扭曲的躯体上堆置了许多不知何年何月的何物,它们一起悄无声息地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