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全名不叫夏夏。她叫夏婉安。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挺没劲的。幼儿班时的女同学们都嘲笑她的名字不好听,婉安和晚安偕音,平凡又俗气。她羡慕像穆桂英那样的名字,滂沱,大气;或者像林黛玉那样的名字,优雅,古朴。
她好久没有想起过,幼儿班时有个小男孩,一直叫她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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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在的幼儿班是个蛮势利的地方,总有几个孩子被班任偏爱。那种孩子的父母要么是同校的老师,要么是班任孩子学校的老师,要么,就是常给班任送礼金。
夏婉安没有那样的父母,所以不被老师偏爱。
其实老师还会偏爱一种孩子,就是成绩好的孩子,她的成绩很好,但老师并没有因此喜欢她。
因为她上课从不听讲。还常常和同桌“搞小动作”。
久而久之,不知为什么,没有人再愿意和她做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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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男孩是后转来的。班任在全班面前介绍他的时候,她正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看安徒生童话,全然没有理会。
班任那天特别反常,亲切地蹲在小男孩的身前,笑容可掬地问他:“宣宣啊,你看看,你想和哪个小朋友坐一桌啊?随便选!”
男孩儿指了指最后一排自己一桌的夏婉安,班任愣了一下,说:“宣宣啊,你再看看其他小朋友有没有喜欢的?”
男孩儿疑惑地眨眨眼,又看了看最后一排低头看着童话的小女孩儿,又抬起手指了指她。
班任犹豫了一下,只好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那好吧,那你就坐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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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婉安记得,林宣那时候挺笨的。她时常和爸妈抱怨这个新同桌:“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都没看过!数学加减法也不会!成天就知道问我,什么都问我!”
妈妈当时并没有附和她的抱怨,只告诉她“小朋友有需要帮忙的,你就该耐心友善地帮助他,不该过多地抱怨。”
从小到大,妈妈从来不会附和她的抱怨。无论她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妈妈从来都是告诉她从别人的处境考虑,要学会设身处地。
她不知道那时候妈妈是怎么想的,四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处境”,什么叫“设身处地”,妈妈从来不认为年纪小就该不懂事,经常和她讲一些人生大道理;比较有意思的是,小小的她,竟也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理解了那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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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妈妈的教导,她再也不嫌弃林宣无知,反而每天玩什么都带着林宣一起。
第二天班任的数学课,她和林宣窝在书桌底下一本正经地看着童话,海的女儿正拿着巫婆给的匕首,准备去杀王子,班任突然“当”的一声把三角板拍到讲桌上,不顾讲桌上飞溅起的层层粉笔末,咆哮道:“夏婉安!在桌子底下鼓捣什么呢!给我站起来!”
她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无辜的看着班任,娇小的嘴唇微微张着,因为惊吓而轻轻的喘息。
“你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林宣那么好的小孩,你自己不学好还带着人家走歧途!看什么呢!给我拿出来!!”
一片寂静,唯独班任的吼声在教室里无限回荡,所有的孩子都战战兢兢,却也习惯的低头看书。班任不是第一次这样骂夏婉安,他们尽管小,但都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不发出声音,就能免被牵连。
夏婉安低下头,不经意和林宣的目光对视。她从林宣手里抽出书,小短腿步履从容地走到教室前面,抬起双手将书交给班主任。
班主任抿着薄薄的嘴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她,伸出一只手接过书,翻开看了看。
“安徒生童话?”班主任拉着嘲讽的长音,“你看得懂吗?”
她不太明白班主任轻蔑的眼。
“看得懂。”
啪!
所有孩子都一哆嗦。
小小的夏婉安捂着被书甩过的手臂,狠狠睁大眼睛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
“出去站着!下课后再回来!”
她还想保持方才走上讲台的从容,可是脚步总显得有些趔趄。这是她第一次被打。她想哭,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倔强,她不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出来,尤其是那些莫名其妙不喜欢她的同学们。四岁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尊心的所在。
走出教室的路不过短短几步,可此时对她来说,却仿佛牛郎织女的鹊桥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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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走出教室,眼泪就掉下来。她靠在教室门外的墙上,听到班主任的声音从墙上木窗敞开的缝隙中传出来。
“……这种同学,咱们可一定要引以为戒!上课从来不听讲,”她把‘从来’二字咬得非常重,“净知道玩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听老师的话!老师能害你们吗?老师都是为你们好!她就算现在成绩好,以后也肯定不会有好的未来!……”
恰巧一位年轻的男老师经过,看了看教室里,又看了看夏婉安,叹了口气,从西服裤兜里掏出一张白色的手帕,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和肆意横流的鼻涕。
手帕是很普通的手帕,很轻柔,有淡淡的烟草味,又和爸爸每次用带胡子碴的嘴亲她脸蛋时闻到的那种烟草味不同。
她低着头吸吸鼻子,不好意思抬头。
男老师摸摸她的脸,像爸爸的温度:“不哭了哦,以后少惹你班老师生气。她岁数大,脾气不好,咱惹不起但是躲得起,噢?”说着又拍拍她的脸,“别哭了,你这么漂亮,小脸儿哭花了就不好看了。乖。”
他将那方手帕放到她手里,起身走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他穿着白色衬衫,衬衫下摆掖在灰色西裤里,西裤上扎着崭新的黑色的皮带,和爸爸的衣着相似,却比爸爸年轻些。他走路的姿势很帅气,一拽一拽的。她忘记了难过,也忘记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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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了,班主任潇洒离去,看都没看夏婉安一眼。
想起班主任说了下课后可以回教室,所以她心安理得地走了回去。
“夏夏……”
夏婉安走回去的时候,步态早已恢复从容。可她还没有走回座位,就看见林宣小跑着迎了过来。
“夏夏,老师为什么说你啊?”
都是四岁的小孩子,林宣身为男孩,声音却和女孩子一样好听。
夏婉安不答反问:“你也要换桌吗?”
林宣又傻了,闷声问:“啊?”
“我说你也要和老师说,不和我一桌吗?”
夏婉安觉得自己今天的智商又高了一步,当班主任凶她的时候,当她低头对上林宣慌张无措的目光时,她忽然明白过来那些小朋友为什么不喜欢和她一桌。
是啊,谁会喜欢和一个总被老师骂,被老师讨厌的小孩子一桌呢?
林宣却不懂这个,他委屈的撅着嘴:“我为什么要和老师说,不和你一桌啊?”
“因为老师不喜欢我啊。”
林宣更委屈了:“可是,可是我喜欢你啊……”
夏婉安惊讶地张着小嘴:“你说你喜欢我?”
这是这个班里面,第一个不讨厌她的人。
“嗯!我喜欢你!”林宣坚定而肯定地重重点头,“我很喜欢和你玩儿!”
夏婉安笑了,笑得很甜:“巧了,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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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9年,四岁孩子互说喜欢,谁也不会当回事。即使是现在儿童普遍早熟的时代,再早熟也早不到四岁。
事后,夏婉安偷偷问过林宣:“哎,我们那样算不算表白啊?”
林宣从七巧板的世界中迟钝地抬起头,憨实的声音说:“哈?表白是什么样的表?”
夏婉安狠狠弹了他的脑瓜嘣——呃,没弹着——再狠狠弹一下,总算挽回了面子,才说:“表白就是王子和公主之间的一种沟通方式啊!”
林宣恍然大悟:“喔——原来王子和公主是靠这种表来说话哒?”
“对啊!我爸爸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想了想,总觉得林宣的话哪里不对,“咦?什么啊,谁告诉你表白的一种表啦!”
“唔?不是表啊?”
“对啊不是表!”
“那是什么啊?”
“就不是表啊!”
“喔!”
……
两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明明觉得有点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索性忘了这个话题。
“哎!你为什么叫我夏夏啊?我不叫夏夏啊。”
“因为我不认识你名字的第二个字啊。”林宣诚实地回答。
夏婉安想了想,也难怪,她在这个班里没有朋友,没有人会叫她的名字,即使是班主任,喊她名字的时候也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那我教你那个字怎么念吧!”她又担负起林宣的第二教师的光荣使命。
“好哇!”
“你过来,我写给你看,这个字笔画很多哦,你要记住它的笔顺。”说着,她拿起铅笔认认真真地在绿色的田字格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它叫婉——是第三声,所以我叫夏——婉——安——”
“婉——”林宣一个字一个字跟着读,“夏——婉——安——”
夏婉安挺着胸脯看着学习能力超强的林宣,觉得自己超有成就感。
“来,连起来读一遍。”
“夏缓憨——”
夏婉安张着小嘴愣了许久,纠正道:“夏婉安——”
“夏款安——”
“夏!婉!安!”
“夏环……”林宣皱着小眉毛,委屈得要哭出来。
夏婉安重重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不哭不哭,要不你就还是叫我夏夏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林宣这才不委屈了,夏婉安看着天花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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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对了!要不你叫我穆桂英吧!我喜欢这个名字!”夏婉安忽然很兴奋。
“木彗星?”
她翻了个白眼。
“呃,算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