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陷于这样一双黑眸,奈何即使深陷于此,也无法摸清其中深浅。带我从中脱身而出回过神来,炎一大人早已挪开了目光,姿态从容地拂去身上不小心沾染的落叶。
我心里到底是有些失落,两百年来我一直跟在大人身边,两百年,虽算不得久但也是不短,然这两百年却始终摸不清大人的脾性。
想起昔日在地府时曾经偷偷向阎君询问过大人的年岁,阎君大人推算了半晌,也只是摇摇头说是不大清楚,说他自打孩童起首次见得炎一大人他便是这幅样貌,大人他具体度过了多少个千载,阎君也说不出个具体。他二人,其实算是个忘年交。
我由此想,这两百年于我而言虽算得上是全部,于大人而言却未必是那么回事,这两百年或许不过是他度过的千秋万载中甚不起眼的一点,那么我如今想要看透他,在他看来或许是有些可笑的。
“你早与凡世断了个干净,想这些无用的作甚。”
我呵呵干笑了几声,回道:“不过是难得来凡世一趟,想起自己曾经为人,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别想了。”他说。
此时金乌颜色浓烈,温度却是淡淡,石桌上茶水的烧的正好,园子里景色也适宜,又有一桩费了我几日心神的事就要完结,什么都很好,也很让人觉着舒适。大人他声音也是平淡,听起来不过是平日问候一般寻常。却让我从他后来说出的三个字中察觉出了不容置喙的严肃,无法再去继续探寻缘由。
我心情莫名便有些低落,炎一大人对我虽要求甚严,但其实极少去阻止我做什么事想什么东西。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无伤大雅,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即便我做错事,也只是在事后得他老人家一顿罚而已。之后我若是做了同样地错事,他也向来不提醒我,大不了……事后再一顿罚。
如今他明确禁止了我触碰从前之事,可见那段我记忆空白的前世,的确是发生了些事,是大人不想让我知道的。他不让我想自己便是更不可能告诉我,他不说我也总不能撬开他的嘴,更不说以我的本事……还妄想撬开大人的嘴?
大人不说,那么阎君大人便是更不可能说,我过去的那短短十来年,便如同埋于深海,或许我永世无法得知了。
我这种低落的心情持续了许久,直至刘煜自房中出来站在我面前时也没有好转,我兴致缺缺地伸手,兴致缺缺地聚集法力,兴致缺缺地将刘煜魂魄锁入玉中,再兴致缺缺地将锁魂玉递至大人跟前。
我看着承了刘煜亡魂的锁魂玉,随口问道:“这桩事便算是了了吧?”
大人瞟了一眼清儿姑娘厢房,回我:“未了。”
我手一抖,刚刚才放松的心一紧,难……难不成这三日约定其实我还未完成?可刘煜……
“那女子的命数便到此了,她忧思过甚,病入膏肓,活不过几日。”炎一大人解释到。
他这句话让我吃惊不小,半天没回过神来。
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哪里料到,他二人的上空一片灰茫,哪有什么月亮。
刘煜能愿意放下也不过是不忍拉着清儿同他一起受苦,本以为只要收回他的亡魂,剩下的便是欢喜,却不想即便刘煜走了,于季卿玄和清儿而言,却再也找不回一个圆满。
我叹口气,大人既然这样说了便是不会有假,对他二人,除却遗憾,也只能剩下叹惋。
大人他也……大人他没甚叹惋,而是将玉推回来,站起身道:“你拿着它,去收集下一个怨魂,地府别老想着回了,待你功成我自然会来接你。”
我随他一道站起身,声音有些急切:“那大人您去哪里?”
话出口我便是后悔,大人他不过来看看我,看完自然是要回冥界的,我还能指望他同我一道?
炎一大人一时未有回答,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皱眉攥了攥衣角,对自己方才的急迫更是觉得疑惑。我在地府时巴不得离大人他越远越好,最好远的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不,是永世见不到。如今他来这里不到一天,我竟然……竟然有些不想他走?
我想了想,唯一的解释便是因为他法力深厚,与他一道能少吃些苦头,且事半功倍吧。
我低头思虑缘由,不觉面前一暗,再抬头,发现大人他已经在我面前站定,随意拂去我肩上的一片落叶。
他声音柔和许多:“我有一些事要去做,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凡世不比地府,处处皆能护着你,神鬼妖魔都可能会在此出现,你做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许久不见他这样柔和的神色,一时呆在原地,忘了回话。
“还有。”他补充道:“你嫌鸟壳子不好做事,我便改动了一番,你每日有两个时辰可变换成原先的样貌,凡人瞧得见你,妖魔却易近身。方便你行事,却更需谨慎。”
我茫然地点点头,还未自炎一大人突好的态度中回过神来,待我回神,大人他早已瑶瑶不见身影,连带着原先法术变化的桌椅矮榻茶具也一应不见,唯有竹林残留的地狱的阴诡之气,能让我感受到炎一大人与阎君他的的确确来过这里。
说道阎君大人……方才他被炎一大人一脚不知踹去了哪里,不晓得还认得回地府的路不。
我站在清儿姑娘窗外,里面传出季卿玄惊喜的声音。想必是清儿自梦中醒来,心结解去许多,自然面色看上去好了些许,季卿玄自然是高兴。
若我方才不曾听到炎一大人的那句话,或许还会同季卿玄一起高兴高兴。可如今听着里面的笑语,虽自己也是笑着,却到不了心底。
这一笑虽是与刘煜纠缠的完结,但却也是他二人痛苦的开始。
我在窗前站了许久,伸手施了几个法术,皆是保清儿长寿的祝福之术。但生死簿上的名字白纸黑字,我这些法术,也不过能拖几天而已,也算是报她之前于柳树下救我之恩。
做完这一切,我方回头看看这个呆了几日的院落,摇了摇头,一头钻入炎一大人给我留的鸟壳子中,喙上的锁魂玉依旧熠熠生辉。
我扇了扇新翅膀飞出王府,炎一大人布置的任务虽枯燥且繁重,但我需好好做,只为有朝一日,自己在地狱中能得个圆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