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回到了家里,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供自己自由支配,他仍然是沿着自己习惯性的爱好往前走。
比如读书,比如研究国家典章制度,比如思考,比如观察天象,等等。以前曾经想过但没有顾上做的事情,现在可以用一用功夫了。
他开始练习服食养性的法术。服食,就是吃药,道教认为吃药可以好处大大的有。所吃的药有丹药,有草木药,有把矿物质和草木混到一块儿炼成的药。道士中有一个著名的叫作葛洪,他还写成了书来专题论述,认为药有三等,上药成仙,中药养性,下药治病。说得神乎其神的,这也是故弄玄虚的人说大话的特定逻辑,他们把大家都认可的事情掺进去,并且故意说成是低级的,然后往上进行升级式编造,比如吃药,大家都知道有用,用处就是治病,他们却说,这是最低级别的用处,然后就凭着想象编造出谁都没有见过的高境界,拿来唬人,他自己也没见过,说得多了自己就自欺欺人地信以为真了。
崔浩也染上了这种流行病,他认为灵异古怪的事情全都是真的,他就亲身体验起来了。
这种药可不是好东西,平常的药都是用来治病的,这种药不是,它是给没病的人吃,让他为了谁也没有见过的纯粹瞎编的目标来吃药,吃了就害病,病了还自以为就是自己追求的高级目标,病得成了残废,不是吃药不好,而是你没吃好。万一有人吃药吃死了,他就赶紧解释说,那就是成仙了。
就是这样的理论,也骗住了那个时代无数的人,因为人都对神秘的东西特别容易相信,因为人都对流行的东西特别容易盲从。
崔浩吃了药后,感到飘飘欲仙,他怀念起那个刚刚去世的年轻皇帝来,拓跋嗣虽然在南征的问题上开始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但是并没有怀疑他是用心偏向南朝的。等到奚斤攻城攻不下来,请求增援时,拓跋嗣御驾亲征,进行声援,就让崔浩跟着出征,让他给自己当军师,还给了他相州刺史再加上左光禄大夫的官职,这可是对他的认可。
崔浩没有辜负拓跋嗣对他的信任,在整个进军过程中,他出谋划策,拿出来不少好主意,越来越受到皇帝的肯定,皇帝对他的态度逐渐由重视他的话发展到了重视他这个人。他明确的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也觉察出了背后有人不满,但是他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后来的情况会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呢!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虎牢关拿下之后,他跟随拓跋嗣去出巡,他们来到黄河边,登上一个高高的山坡,视野突然间无比开阔,下边是波涛滚滚的黄河,旁边是向着远方绵延伸展的山川。当时崔浩激情大发,他忍不住高谈阔论,对着同行的官员们大谈国家管理,谈秦始皇把分封制改为郡县制的好处与缺点,把秦始皇与汉武帝在郡县制管理中的得失进行比较,在场的所有官员全都听得十分佩服。
崔浩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自信。跟朋友们谈论起来,他经常会去品评各种历史人物,也经常会评价当前的风云人物。有一次有朋友让他自我评价一下,他就说,他认为自己可以和西汉的张良相提并论,这是光论才能谋略,如果再比较一下对于古代制度的研究,那么自己肯定比张良强多了。
这个自我评价可是过分,他不知道,他已经在周围朋友的夸赞声中飘飘然了。真正高层次的人才是看大不看小的,对枝枝节节的过分关注有时候会妨碍你的大思考。崔浩所自鸣得意的地方,恰恰是显示出了他的小,境界不够。
崔浩还跟另外一个朋友谈论诸葛亮,他对诸葛亮很不以为然,认为诸葛亮得到了一个英雄的君主做知音,却没有能够统一天下,他放弃了荆州跑到交通闭塞的西蜀去,跟汉朝时占据南越的赵佗差不多,哪里能够跟管仲、萧何比。后来多次出兵,老打败仗,气得病死了,也比不了古代的良将。
这同样是崔浩见小不见大的表现,时势造英雄,诸葛亮出山的时候天下的形势已经开始趋于相对稳定,这一点在隆中对里面说得够清楚了,任何一个人也不能逆天下大势而动,这种思维方式只能说明自己把天下的事情看得太轻易了。
崔浩不喜欢老子和庄子的著作,他公开宣称那部《道德经》绝不会是老子本人写的,说这本书败坏礼法,扰乱社会,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伪造的。
崔浩尤其不喜欢佛教,他公开进行攻击说:“为什么要礼拜这个胡人的神呢!”
他不知道,这些学说都有很广泛的人群作基础,他自己可以不喜欢读,那是口味问题,但是当他在公开场合大肆攻击的时候,他就把很多人不知不觉给得罪了。他说老庄不好,从两汉魏晋以来喜欢老庄的风气那么浓厚,他就把汉人给得罪了;他说胡人的神不好,他就把包括鲜卑人在内的所有胡人给得罪了。
天底下比这个不好的事情多了,这些标志着人类智慧最高层次的学说,你理解不了,说明你境界不够,你没必要去恶狠狠的攻击。崔浩认为自己所精通的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服食养性之类完全准确,是天底下最最完美的真理,恐怕别人却未必这么看。
学术上的事情是应该提倡百家争鸣的,国家可以选定其中的一套,却不能对其它的搞焚书坑儒,有权势有地位的人这样做,后果将会更加严重,于公于私都害大于利。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信奉了道教,而且成为历史上推动道教与政治结合的一个著名人物。因为他遇到了另一个人——寇谦之,道教历史上一个整理改良派的人物。
道教是东汉末年才正式形成的,汉顺帝时,社会乱象已经成形,老百姓日子难过,需要精神寄托。这时候开始出现了两件事,标志着道教出世。一个是出现了一本书,《太平经》,弄不清楚是谁写的,怎么流传起来的,反正是传遍了全国,直接引出了后来的黄巾起义。另一个是天师道创立,这是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创立出来的,民间称为“五斗米道”,他的儿子张衡和孙子张鲁继承了祖父事业,靠着宗教的凝聚力割据汉中多年。再后来,就到了南北朝时期出来这个寇谦之,对道教进行优化改造,从此道教才像样了一些,抛弃了过分污秽的部分,得到了广泛认可。
崔浩认为,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因此就是民族的精华和骄傲,大家都该把它看得比外来宗教更高才对。真是胡扯八道。只要是自己的就是好的,只要不是自己的就是不好的,这种逻辑有问题。你是在评论好不好呢,还是在评论是不是自己生产的呢。强调它是本土的,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实践上的意义,而且东汉初年佛教正式传入中国,东汉末年道教才羞羞答答破壳而出,这恐怕说成是中外杂交带转基因品种更贴切些。我们吃粮食,重视的是它是否有营养,而不是哪个是本土的哪个就不得了。
崔浩对道教一见钟情,其实是自有他的思想渊源,他一直在研究的那些东西,那些神秘的东西,现在找到了系统化合理化的解释,让他感到安心,感到自然的亲近。很多人对他那一套神秘学术嗤之以鼻,现在,如果这个道教理论能够得到大家认可,他以后就更加可以理直气壮了。他需要这个强大的理论系统来做支撑。
于是他就直接向皇帝上疏,赞美道教,推荐寇谦之。
寇谦之是道教的集大成的改革家。他年轻时信奉五斗米道,后来跟着成公兴去嵩山学道,太上老君下降到了嵩山,命令他担任新的天师,让他好好对道教进行清理整顿,把张道陵他们祖孙三代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去除掉,像什么交米交钱、男女房中术之类就别要了。太上老君还传授他不用吃饭永远不饿的辟谷法术,又传给他念咒画符的书《科戒》二十卷。再后来老子的玄孙又专门下凡来找他,交给他《录图真经》六十多卷,还专门交代他,中国北方要出一位特别不一般的好皇帝,能够给人间带来太平盛世,因此是“太平真君”,让寇谦之找到他并好好辅佐他。这位老子的玄孙还传授给他一个建造静轮天宫来得道成仙的法门,这书就是这位神仙写成的,现在把它献给拓跋焘皇帝,因为皇帝陛下正是上天命定的“太平真君”。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既把魏国跟太平联系起来,让魏国人都乐意,又把皇帝和真君联系起来,统一天下之后还能够顺利成仙,这确实很有吸引力,而且他还进一步把道教和魏国皇帝联系起来,以后要辅佐他。
但是朝廷上地方上大家却没有几个人相信。
崔浩毅然决然的相信了。他虽然不喜欢读老庄的书,但是对于道教的力量却愿意表示支持。他对胡人的神表示排斥,对不是胡人的神却表示合作。他好像已经看到皇帝信奉了道教,从此,他对中国古老的天人感应之类更加相信,越来越不喜欢胡人的落后文化,皇帝越来越像汉人了,皇帝的后代也是一样,他们都受到了祖宗拓跋焘的影响,都扔掉了鲜卑文化,变成汉人了。
崔浩拜了寇谦之为学道的老师。
这个行动真够坚决的,他不怕那些反对的声音。走自己的路,只要自己相信正确就行了。
于是,被免职回家的崔浩上疏了。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毫不回避,他赞成这件事,急切地大力地赞成:“我听说圣明的天子接受上天的使命,上天一定会降下感应,《河图》《洛书》虽然博大精深,却只是些像昆虫和小动物一样的图案,哪像今天这样,人和神直接对话,写成的书文字清晰,奥妙无穷,自古以来没有能够相比的。我们怎么能够因为世俗的顾虑而忽视上天的旨意。“
把老天爷这个最让人们普遍感到敬畏的图腾也拉了来,谁再敢提反对意见简直就是跟上天、跟上天的儿子——天子过不去。就这还嫌不够,连那一向被他敬若神明的河图洛书也给他拉来垫背了。
效果不错,有时候最高领导人就喜欢有人提出倡议,他好不担责任的达到自己的目的,好大喜功的领导人尤其喜欢这样。
拓跋焘听完了非常高兴,他派遣使者带着玉璧、丝帛、猪牛羊等正式的祭品去祭祀嵩山,并且把寇谦之留在山里修道的那些弟子们迎接到平城来,这样来表示崇奉新天师,宣扬新道法,而且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接着,皇帝下诏,命令在平城东南那里建起了一座天师道场,当然是按照寇谦之的建议,设了一个五层的高坛。由国家出钱,供养了一百二十个道士,包吃包穿,让他们安心修道,每个月都要搞免费大聚餐活动,好几千人来这里免费吃喝。
崔浩认为,自己取得了一次胜利,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异族大臣们将会跟皇帝无形之中疏远了,他就要回到朝堂之上重新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