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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汤刚刚躲过了巴特的一刀,夏桀的长剑也已攻到,躲闪不及,胳膊上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急忙向夜色中逃去。
夏桀等人更不敢恋战,随着人流急速向王都阳城方向退去。
逃命的人总比追杀他的人要身手敏捷。天亮了,一路奔跑而来的人们发现,好多人竟然手无寸铁、赤身裸体在奔跑。这场奔跑要比外国的马拉松早了许多,并且是上万人集体在跑。军队的组织机构已全部被打乱,奔跑的人相互并不认识,但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逃命,跑的慢了就会永远见不到亲人。这样一群溃逃的人,如决堤之水,漏网之鱼,只有时间将他们的体力耗尽时,才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听不到后面的追杀声了,夏桀停下来喘息。看到太史令终古,夏桀想起了终古曾经的提醒,心下好生后悔。实在没有想到呀,仗还没开始打,先就败了,并且败的这样惨。
但夏桀毕竟是君王,喘息稍定,便想到,眼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将这些已溃不成军的人重新组织起来形成战斗力。看见他们停下来歇息,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大将军巴特站起来喊到:“君王在此,兵士快快聚拢过来!”
逃兵们似乎也发现,只有聚拢在一起,才会安全。后面继续跑过来的人,见前面的人已聚集歇息,也停了下来,竟然在很短时间内聚集了很多人,全都趴在地上喘息。这时,开始跑在前面的人又向回跑起来,在他们的背后是追赶着的军队,看旗帜,竟然是商军!
大将军巴特站在高处,对着再次骚乱起来的人群,大声喊道:“不要乱!君王在此,只要你们听从君王号令,就会活命。手中没有兵刃的人,赶快拿起木棍、石块,我们只有打败敌人,才能保全自己。”
夏桀也振臂高呼道:“士兵们,我是你们的君王,赶快拿起武器,随我冲锋!”说完便身先士卒,向迎面冲过来的商军杀去。那些士兵似乎也认识到,除了追随君王奋勇向前,别我选择,一时间士气振奋起来。从夜半直到现在,喊杀的只有商军。现在,他们也终于喊出了这个振奋军威的字了。
拦截夏军的是有莘氏国的军队,伊尹让他们打着商军的旗帜,预先埋伏在这里,待华夏溃军过来,什么都不要问,只管尽最大努力掩杀便是。他们果然等到了夏朝的溃军,这些溃军一路跑到这里,体力消耗将尽,突然遇到伏军,自知再无活路,刚刚停下来喘了两口气,连举手护头的力气都没提起来,便身首异处了。有莘氏国的兵士看到打仗杀人原来如此简单,冲杀上去,杀了不少溃兵。这时,迎头与夏桀、巴特、终古以及他们身后的鼓足了勇气的夏兵相遇了。有莘氏国兵士首先被他们凶神恶煞般的样子慑服,待交上了手,立即尸横遍野。有莘氏国兵不敢称强,纷纷向两面散去。夏军也不追赶,坐下来恢复体力。夏桀让赤身露体的兵士从死尸上扒了衣服穿上,接着向王都阳城方向退去。
商汤和伊尹既喜又忧,喜的是战斗效果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基本上消灭了夏军主力的六成以上。现在即使是公开对阵,夏军已不是商军对手。忧的是没有将夏桀杀死,让他逃回了阳城。本来,按他们原来的设计,商汤和伊尹带着几十名强壮青年,在让兵士四处放火的同时,直扑夏桀营帐,只要能将夏桀杀死,他们就彻底胜利了。没想到夏桀过分强壮,加上终古和巴特及时赶到,不但没能将夏桀击杀,反而使商汤受了伤。更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有莘氏国军队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让一帮残兵打得四处逃窜。
此时,仲虺统领的薛国大军也已到达。商汤正要命令大军进击阳城,被伊尹拦住了。伊尹说:“现在,夏桀已经知道我军的实力远强于他,他如果强守阳城,又无外援,若我大军将阳城围困,就等于是死亡了。夏桀还有一块大后方,那便是富饶的安邑,夏桀一定会在我们包围阳城之前收拾家底向安邑逃窜,以求充实军队与我们决战。如果我们此时将阳城围起来,夏桀定会负隅顽抗,即使我们最终取得了胜利,也费力不小,不如等夏桀离开阳城以后,在开阔的地方消灭他。”
商汤和仲虺一听,觉得有理,仲虺主动请缨,带着薛国大军紧急行军,埋伏在了阳城通往安邑的大道旁。伊尹又将商军分成两队,自己带领一支军队慢慢向阳城进发,准备在夏桀撤离阳城后进驻阳城,让商汤率领一支军队到鸣条山驻扎。
“到鸣条山驻扎?”商汤不解地问。
伊尹淡淡一笑,说:“仲虺不一定能将夏桀军队全部歼灭。夏桀再回阳城,阳城已在我之手,他一定会向北逃窜,企图度过黄河向大草原进发,寻找生存之地。所以,鸣条山才是夏桀的葬身之地。”
商汤听的有理,乐滋滋地带兵向鸣条山进发了。
完全如伊尹所料,一天黄昏降临时,商汤看到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拖拖拉拉开了过来,队列中还有妇女和孩子。队伍来到鸣条山下,似乎发现了商汤的大军,这时再无退路,便快速登上了鸣条山,像是要凭借山势做最后顽抗。商汤突然想到,这些队列中的妇女好多都是各诸侯国国君的女儿,如果将这些女人活捉过来,下一步用来要挟各诸侯国,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看到天色已晚,此时若是发起总攻,伤了那些妇女就不好了。反正夏桀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就让他多活一晚吧,待天明以后再做定夺。商汤下达命令,大军将鸣条山团团围了起来。
漫天星斗笼罩下的鸣条山,晚风轻拂,显得格外凉爽。连日来的奔波和厮杀,已经让山上的人极度疲乏,全都席地而卧,但谁都不敢闭起眼睛入睡。稀稀拉拉的灯光逶迤蔓延,整整将山冈盘了一圈,那是商汤的大军。
“看样子,商汤今天是不准备进攻了。睡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以后,将是决定我们最后命运的时候了。”夏桀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说。
然而,真正入睡的人并不多,山下那鬼火般的篝火在跳动,让山上的人心烦意乱。
这几天,夏桀的心中一直燃烧着无法扑灭的烈焰。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商汤连摆开阵势打一仗的机会都没给他留出来。他觉得自己败的窝囊,不是遭人暗算就是被人伏击,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商汤的预料和掌控之中,连自己最后想逃亡的方向也被人预料到了。商汤虽然已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却让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夏桀躺在草地上,眼望着星空,最后想明白了,是老天要让这块土地更换主人了。
午夜过后,夏桀轻轻将所有人叫醒,然后按他的要求将人群分成了两组,一组是手握兵刃准备冲锋的斗士,站在前排的是大夏朝王庭的六卿、六事等高官;另一组则是由这些高官的老婆孩子、夏王桀的王后嫔妃以及精选出来的二十名勇士组成,公子淳维、大巫师萨满、大将军巴特、太史令终古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所剩的食物全都分成小份,分别背在了女人们的身上。
夏桀魁梧的身子在两组人群之间走来走去,最后在准备冲锋的斗士们面前停了下来,悲壮地说道:“我这个君王无能,给大家带来了不幸。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拼死一搏的关键时刻,我们攻击的越猛烈,杀的商兵越多,我们的亲人就会越安全。”
夏桀转过身来,向前跨了两步,来到公子淳维面前,手掌在儿子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说:“你要永远记着,你是大禹的后代,是我桀的儿子,大夏这块富饶的土地等着你回来!”
公子淳维的心里再次滚过一阵悲凉。他非常明白,这是父亲与他作最后的诀别。然后,父亲将带领士兵做最后一次冲锋,掩护他们趁夜色浓重突出重围。从此,大夏的国号将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商汤的国号。他颤声再次向父亲请求:“父王,还是由我来带队伍冲锋吧,您带人突围。”
桀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严厉地喝道:“你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商汤要除掉的是我,看不到我死,他能善罢甘休吗?”
队列中的王后妹喜向前跨了一步,哀哀地说:“王上,让我留下吧,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桀转向妹喜,压低了声音说:“不要胡说,我不是去死,而是要去杀掉商汤这卑鄙小人。我还要迎接你们回来呢。”
桀走到大将军巴特面前,再次叮嘱:“你现在已不是大将军,而是这帮人的护卫,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切不可恋战。记着,从我们为你们冲开的地方突出去,一直向北,天亮之前,一定要走出商汤的视线。我在突击成功以后就向南走,吸引商汤的注意。如果能够甩脱商汤的追击,就会到北面去找你们。”
巴特含泪点头。
桀又对太史令终古说:“记下这段耻辱的历史吧,记下我的无能吧,如果可能的话。”
终古老泪纵横,深深作了一揖。
桀最后走到武士们的队列前,将手中的宝剑高高扬起,坚定地喊道:“勇士们,随-我-冲锋——!”
桀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去,已率先向山下跑去。勇士们没有呼喊,紧随其后冲了下去。
突然,王后妹喜甩掉了背在背上的粮袋,猛地从一名武士的手中夺过利剑,奋力向山下冲去。巴特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终古唏嘘不已。
不久,山下商汤的营地隐隐传来喊杀声,灯光先是灭掉了几处,很块便黑暗了一大段。大将军巴特见时机已到,命令二十名勇士背起了还不能奔跑的孩子,手一挥,悄无声息地带领众人向黑暗处跑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向北突围的人已跑出好远,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公子淳维登上一个山头向南张望,看到远处的尘埃正缓缓向南面滚动而去。公子淳维向着尘埃的方向跪了下去,发出一声狼叫似的大喊:
“父——王——!”
大将军、大巫师、太史令也在淳维的身后跪了下来,所有的逃难者都面向南方跪了下来,与他们的亲人和故土做最后的诀别。
第二年冬去春来之际的一个下午,草原上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拖儿带女,衣冠不整,却步伐坚定,分工明确,有的赶着牲畜,有的驾着牛车,车上拉着穹庐。
这群人便是从鸣条山战场上逃脱出来的夏朝王庭幸存者。他们遵照夏桀嘱咐,翻过了无数道山,涉过了无数条河,经受着漫长而寒冷的秋冬的折磨,挑战着大大小小的艰难险阻,一路向北而来。各种磨难不但没有将这些人击夸,反而使他们更加坚定和坚强了。那些昔日里锦衣美食的贵妇人们,现在不但将未经任何修剪的羊皮披在身上取暖,娇美的脸膛已被大风和日头吹晒的黑红。不知道哪里是他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困难在等着他们。他们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向北向北再向北。
他们是这条求生之路的开拓者。几千年来。有无数的落拓者闯过这条路,他们的行为后来被人称作走西口。
冬将去未去,春将来未来,寒夜远远长于白天。他们现在已不是慌里慌张地逃命,而是从从容容地生存,从从容容地寻找能让他们长久居住的地方。
公子淳维虽然仅长大了一岁,不但长高了一大截,而且脸上的稚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