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宏对于甜食有近乎偏执的喜爱,平日里吃不上多么好的东西,所以凡有点滋味的,都能被他视若珍馐,对他来说甜粽球便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近来只要攒到了一毛两毛,就会跑到樱山的大弟粽铺去买一个解解馋,解开竹叶,用小盘接好,色泽金黄油亮的粽子,裹着冒油的蛋黄和枣泥,像一块琥珀,淋上铺里大锅熬得粘稠的红糖浆,新鲜热烫。吃的时候阿宏也有自己的一套,喜欢拿筷子跟和稀泥一样把粽子搅散,当蛋黄和糯米不分你我,紧紧相依,再用筷子夹着一点一点送进嘴。岂不好吃好玩?
大兵也喜欢,另外还有一张善于传播美味的嘴巴,知道哪处乡里谁家的菜品最出名,这一次他找到阿宏,跟他夸赞的却不是甜食,而是得周叔的大排档。
放学后的操场,坐在跳远专用的沙地上的两人,饿得饥肠辘辘。
“好想吃粽子!”阿宏不禁感慨。
“粽子…..对了,石榴他爸开的大排挡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没吃过。”
“真的假的?”
“真的,他家价钱太贵,吃不起。”
“昨天我大舅来了,跟他去吃了,味道真的不错,特别是焖猪蹄——”大兵竖起了大拇指,“还有那苦瓜汤!”又做出一副回味其中的表情。
“有没有这么夸张——德周叔之前不是木匠吗?”
“我也纳闷,木匠烧菜都这么好吃吗?”
“唉,快别说了!越说越饿……”阿宏双手向后撑着,仰脸望天,不由得把云朵看作了棉花糖。
“你妈最近不在家,你三餐都怎么解决的?”
“难不倒我——早上煮一锅白粥,然后就可以吃到晚上。”阿宏云淡风轻地说。
“不是吧,倒霉孩子,实在不行欢迎来我们家蹭饭!”
“你们家?算了,我还是喝我的白粥吧!”
“不是,你什么意思!我家怎么了?”
“别想骗我,你妈的厨艺我又不是没领教过……”
“啊——有尝过啊!”大兵突然尴尬地大笑起来,感觉到有什么风声走漏了。
“你也不容易啊……还能吃成这身材……”阿宏假情假意地宽慰他道。
“不提这个,跟我去吃好吃的吧!”大兵想把阿宏拉进自己的战壕。
“好吃的?”阿宏强颜欢笑,“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大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瞧你那穷酸样,就配吃土……”他抓起一抔沙就要塞到阿宏嘴边。
被阿宏抬手打掉,“难道……你有钱?”
大兵开始露出得意的笑容,“昨天我舅走的时候偷偷给我塞了几块钱。”
“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一个有钱的舅舅呢?”阿宏苦着脸问。
“算了,我答应你,要是明天我们班赢了比赛我就请你吃饭!”大兵打起赌来毫无预兆。
“要是输了呢?”
“那就国轩请!”大兵替别人表决心的时候更是不含糊。
“听起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亏啊!”阿宏把手一拍,高兴地跳起来。
“好像是这样。”大兵耸耸肩。
高三年级的4×100接力跑即将开始,这场排练许久的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阿宏就站在用隔离带圈起来的跑道外边观看比赛,他前面还挤着一堆人,不得以踮高脚尖才能看到赛场全貌,当然除了参赛的班级,其他在场师生都纯属事不关己——瞎凑热闹,而阿宏想着自己那顿打赌的饭,哪里还能置身事外。
穿着贴体背心和丝质短裤的运动员们在检录处检录,抽签完毕就被带到各自的接力区。等他们在转弯角处站好,阿宏发现原来国轩和大兵都代表班上的最后一棒,而且一个在最里面的跑道,一个在最外面,心想:这一回他们也算是针锋相对了。
“嘿,赢了请吃饭!”大兵向他斜右方的国轩喊道。
国轩从早上开始就心绪不宁,现在手心还直冒汗,在听到大兵朝他喊话,以为他在说笑。
国轩指了裁判的地方,让大兵留心。
离裁判发出指令还早呢,今日无疑是背水一战,他前些天受的伤到还没恢复好,也许关键时刻还会掉链子,但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考虑这些状况,胜负对他来说不知不觉已经重要到不容有任何干扰,感到紧张,他突然想到一个人,朝场外的人群张望就是想找她,在离他不远的班级“阵地”上他还真找到了——她和同学们在一起,握着拳头,喊着口号,为选手打气。国轩不禁笑了,因为她那个样子特别孩子气。
鸣枪“砰”的一声,刺激耳膜与心脏,第一棒已经出发了,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第一跑道和第四跑道不相上下,大兵眼见他们班的选手起跑就落后,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好在接棒还算顺利,负责5班第二棒的选手是全校有名的短跑健将,他奋起直追,其他跑道明显跟不上,到了第三棒,5班还保持着领先的优势,因此第一跑道上国轩担子变重了,毕竟反超的希望全落在他身上了……即便胜券在握,大兵也不敢松懈,半蹲着身子候着第三棒,等传棒人距离他相对接近的时候,他跑动起来,当传棒人将棒往他手中一推,他握紧的瞬间,冲刺犹如箭之离弦,大兵的速度让在场的人难以望其项背,只有国轩不认输,他和传棒人在反复练习中积累的默契在此刻变得尤为关键,当传棒人在恰当距离时朝他喊出“跑”的提示,国轩也往前冲,当到约1米左右时又接收到一声“接”的口令,国轩便迅速向后伸手接棒,这时,除大兵外他已经将其他跑道上的人远远甩开,顺带也把平日里的文质彬彬一起丢掉了,爆发力是他最后的武器,闪电一般,他左手持棒,快速靠着跑道外侧跑,犹如脚下生风,脸颊随着位移而抖动,他只有一个信念,比大兵快,比他更快!
欢呼声随着战况的升温而提高分贝,大家仿佛见证了奇迹一般惊呼了起来,国轩竟然追上了大兵!与之持平,不!是赶超了他,简直难以置信,国轩在冲线的一瞬间向前猛扑,他,是第一!
冲过终点的大兵还在惋叹中,国轩已经累得躺在地上,胜利的喜悦来的比较缓慢,脚上的扭伤却变得明确,他咬牙闭眼,虽大口地喘着粗气,然而内心平静。
几个人跑进了赛道,他们是来确认国轩状况的,在这些人中就有小梵老师的身影,国轩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视线里有她,并不很奇怪,就好像等待已久,终于如愿以偿,他笑了,对她笑了。
“老师……我们赢了……”他说。
“你做到了!”小梵摸摸他汗津津的头发。
“我做到了……”
“你还好吗?”阿宏也在他身旁蹲下,轻按他的腿,询问。
“好的很…..”
“不好吧,脚还伤着呢!小子真有你的!”
国轩勉强抬抬眉毛。
大兵也走了过来,叉腰低头,他脸蛋由于运动后变得通红,对着国轩说道:“算你厉害!”
“承让承让…..”
“反正我还有吃的做补偿,你别耍赖就行,”
“什么?”
“不是打赌说好赢了请吃饭吗?”阿宏补充道。
“什么时候?”
“开跑前。”大兵说。
“又讹我……”
“说什么呢!别装死,起来——”大兵伸手下去就要把他拽起来,其他人拦着不让他抓。
看别人闹得欢,国轩一笑置之,他的心思距离现实好像很远又似乎很近。明明并没有耗尽所有能量,可国轩几乎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小梵老师双膝触地,呆在他身边。说来奇怪,在她面前,他总是软弱的。大赛进入了颁奖环节,听到广播的就位通知,小梵站起身来。见她要离开,国轩眼神中的慌乱藏不住,只是没想到,她就像察觉到了他的在乎似的,没有犹豫地向他伸出手来。
国轩有一刻恍惚,看她的脸,表情是那般柔和,比阳光宽宏,比月光深幽,她想拉他起来么?是怎样的魔力让他也慢慢抬起手,在搭着她手的瞬间,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让人心安,国轩不由得相信,她是天使,她的手,轻盈温暖。
在升旗台的之下设置的颁奖处,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尽管已经有其他领奖者在候着,但小梵扶着国轩仍旧不慌不忙,两人一加入队伍,班上的人开始朝国轩簇拥而来,小梵松开了手,国轩转进其他同学的包围之中,他们欢呼着,共同体验属于集体的荣誉感。
从校长手中接过锦旗,学生便要小梵老师拿着,自己班上的孩子们鼓起掌来,见他们如此欢乐,她也一脸幸福。
生命中为数不多值得纪念的时刻,说不定就此产生了,毫无准备,它就以盛大之姿莅临。人们发笑,是因为发自内心,当未来再忆,还可否留得住衷心。
尽管国轩本人对于赌约毫不知情,但最后还是同意履行约定。在一个小时后,三个人就出现在了德周叔以自家住宅扩成的大排档里。本以为就三四桌的规模,没想到桌椅从屋里铺排到了街道,本乡、外乡的客人皆有之,德周叔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老婆孩子负责收账上菜,真是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阿宏他们选了外头的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屁股才刚坐热,大兵又起身。
“你去哪?”国轩拉住他,
“点菜嘛——石榴!”大兵招呼娟儿过来。
阿宏从刚刚进店就一直在看她,这会大兵一叫倒使他慌忙看向别处。
娟儿刚把客人点的梅菜焖肉送上,一抹汗一抬头,就见阿宏他们,瞬时心情犹如太阳复出,不由得爽朗许多。她走到他们那里,问他们吃点什么。
“来个烙饼。”国轩看她,目光坚定。
“蚝烙就不错!”大兵兴奋起来。
“丝瓜烙就行了。”阿宏从箸筒里抽出两根筷子,敲桌子道。
“吃什么丝瓜!你要吃回家吃去。”大兵指着阿宏鼻子道。
“那就丝瓜烙吧!”国轩郑重嘱咐。
“别的要不?”
“加三碗米饭。”他补充。
“别闹,肉呢!”大兵一脸的着急,对娟儿说,“我看还是点份猪蹄给国轩补一补吧!”
“我很好,没这个必要。”国轩回绝,
大兵咋舌,“受不了!猪蹄我自己掏钱行了吧!”
一听这话,阿宏和国轩相视一笑,计谋已经得逞。阿宏立马对娟儿说:“要一份酱香猪蹄!”
娟儿笑着应了,梨涡就嵌在嘴边,几缕落发垂下,细指夹着捋到耳后。
阿宏忍不住看呆了,她并不在意,快步走进厨房。
“喂,看哪呢?”大兵拿手在阿宏眼前晃悠。
“拿开!”阿宏把他手拨开。
“唉,”大兵叹了口气,“我刚刚是不是看到你们含情脉脉的,什么情况?”
“谁啊?”阿宏反问。
“你啊!”
“瞎说什么呢——我和谁含情脉脉了!”阿宏按着桌子,压低声调。
“当然是你和石榴了!难道是和国轩啊?”
国轩发着呆呢,一提自己名字,立马瞪大好奇的双眼看他们。
“没你什么事!”大兵对他说。
“嘘!别瞎说,这是在他爸的地盘!”阿宏摆手道。
“哎呦,害怕了。”大兵冷笑,接着期待地问,“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没有!”阿宏强调:“我警告你,等下她过来你别乱说话,到时候惹人家不高兴了!”
“邱昱宏,你真转性了!还怕姑娘生气——以前你气她还少啊?”
话还说着呢,娟儿就把米饭一人一碗地摆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聊什么呢,谁生气了?”
阿宏差点跟大兵理论起来,娟儿一来,他立马拿起筷子指了指大兵,“是他——比赛输给国轩,跟我们生气呢!”
大兵哼了一声,嘟哝道:“我才没你们这么小气呢,请客不给肉吃……”
“可要愿赌服输呀,”娟儿放下这句话,又到了隔壁桌忙活去了。
“我以前对她不好吗?”阿宏看她走远,侧头问。
大兵和国轩都摇摇头。
“不对啊,我记得小时候我跟她玩得挺好的…..”阿宏抓耳挠腮。
“纯属你的错觉,你小学的那会就是个小霸王,整个狮山的同龄人你几乎都欺负了个遍!小唐是吧——”大兵瞟了眼阿宏,“你怎么抢他吃的我就不方便在这里说了,诶,说到你最拿手的——还是惹哭石榴。”
“我还喜欢逗她呢,你怎么不说!”阿宏不屑道。
“一般都是惹她哭后才逗的。”国轩快速补充。
“她才是动不动就哭吧,我有什么办法!”
“你如果不偷藏她课本她会哭?你不拿笔盒夹她头发她会哭?你不到处喊她花名她会哭……”
“行了……”阿宏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那时候是觉得好玩不是存心的……”
国轩严肃地看着他,大兵则是一脸嫌弃。显然他们都在用无声的语言对阿宏发起声讨。但别看两人现在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其实他们当年干得“为虎作伥”的事也不少。
两份菜很快上了,大兵终于盼来了他的心头好,呈深赫色猪蹄一看就燜得软烂,加上尖椒、姜片、蒜瓣等佐料爆炒后越发油亮,盛在小盘子腾着烟,香味很快扑鼻而来,他们齐齐伸筷子夹了一块,狠狠地咬了一口,口感是意料之中的浓郁细腻,皮质弹性十足却不至于太韧,而且越嚼越香尤为下饭。阿宏刚扒了口米饭,还没顾得上吞下,就伸着筷子够到丝瓜络的边角。
这丝瓜烙贴得扁,烙得圆,上桌前为了方便食用,用小刀对切成了六片,阿宏夹起一片,仔细观察,丝瓜刨成细条嵌入其中好比细密经络,咬一小口,虾米的香、饼皮的酥、花生的脆,加上满嘴的丝瓜清甜如泉饮。
阿宏鼓着嘴,竖起大拇指,发出“呜呜”的惊叹。
娟儿见他如此陶醉,甚至觉得有些评价过高。
一顿饱餐之后,三人终于肯放下筷子,看着干干净净一滴汁都不剩的碗盘,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下次,他们约定有钱了一定再来。
今天小花出院,和妈妈从城里一通颠簸回到狮山已经是晚上7、8点。
那时阿宏在家里背着明天要默的古诗,由于吃得太快消化不良,他拿着课本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大概是他脑子的构造异于常人,背了半天的诗文,一句也没记牢,索性在秋风飒飒的夜里,陷入无解的思虑。他想起大兵对他说的话,对自己的儿时形象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曾是别人童年的噩梦啊!虽然惭愧,他还觉得惊喜,或许是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做到那般的乖戾!说也奇怪,大概是坏心眼早早地使尽了的缘故,如今的阿宏即便是对一只猫也构不成威胁,同幼年相比,现在的他真是另一种极端。
一墙之隔,门外的声响院里的阿宏听得一清二楚,他认出了妈妈嗵嗵的脚步声和妹妹的细声细语,在他们没敲门之前就冲过去把门开了,确实是她们。
“妈!”
凌美心牵着小花,一脸倦容,而小花眨着兔子眼睛,看着哥哥,使劲招手。一看到妹妹古灵精怪的样子,阿宏笑得别提有过灿烂,他抱起她,捏捏她的鼻子说,“小花,这次好了以后再也不要生病了!”
“不要…..打针……”小花摇小手,表情慌张。
阿宏一看就知道妹妹是怕了,赶紧说:“再也不打针!”
小花被抱进屋,凌美心也转身关好门,锤了锤肩膀又伸了伸腰,“我这身子骨啊——也是经不起折腾了。”
阿宏耳朵留意到这话,回头说:“妈你这话是不是说早30年了。”
凌美心叹了口气,“小子,你还真以为你妈不会老啊!”
“不怕,在那之前我会帮你找到不老药,访仙山求仙草,让你寿与天齐倾。”阿宏竟把古诗的内容变了个模样说了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你最近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凌美心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儿子。
阿宏露出洁白的牙齿,正经道:“其实……我刚刚背了首诗!”
结果被凌美心一抬手照着后颈劈下去,“——没个正行!”
阿宏哀嚎了一声,连忙把小花放下,仰头扶着脖子,“妈你就不能下手轻点吗!”
“你什么时候说人话了我就什么时候手下留情。”
“这像亲妈干的事吗……”阿宏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