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大古街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白天繁华喧嚣的景象于眼前这条死寂的街道几乎是不可能存在过的。街边的店铺几乎没有掌灯的,间或那么一两家里传出的微弱的光也是忽明忽暗、模糊不清。温湿的晚风袭过窗棂,又描出夜色中店门前的幌子轮廓,倒是如同一阵鬼风。
“安玉,你要是害怕就拉紧我。”我身边的周清懿捏着嗓子,打了个冷战。她手里的灯笼随着她打颤的动作微微晃动,险些再次灭了。
“这什么灯笼?骗人的!”她抱怨一句,又忙着打冷战去了。
我走在她身边,见她这般反应只得无奈道:“怪谁?若不是你非要去点河灯,也不至于这时辰还在外面。”说着又紧了紧身上的外裳。这鬼节的风还真是带着点儿阴气。
“你从不点河灯的?”她闻言很是讶异,“家里长辈告诉我鬼节一定要去点河灯。”
“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不信什么鬼神,没那么多讲究的。”我转头对她笑道。想来还有近一个月半就能再见到书生了,多少是高兴的。
清懿摇摇头,道:“我竟不知道先生是个没甚规矩的。从前一直同情你每日都要与先生相处,现在看来你倒不觉得什么。”
自然是不觉得什么的。我想这世上对养育自己的人真正心存芥蒂的也没有几个。
“阿嚏!”清懿忽然打了个喷嚏,“这鬼天气,真冷。”
我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却忽然瞧见前面悠悠地飘来一个光点。光点时不时左右晃动,后面隐隐约约有个人形的轮廓。
“啊!”我忍不住惊呼。莫非睿智如书生也会有失误的时候,世上是真的有鬼的?
清懿明显也看到了那光点,自是吓得不轻,却不忘把我挡在身后,确实够义气。
“清懿——”悠长的呼唤声从那边传过来,很像是喊的什么“魂兮归来——”但那声音确是周清楚没错。
我们顿时松了口气。等到他走近了,清懿狠狠一脚踢去,骂道:“你丫的吓死个人了!”
周清楚很是不满道:“女孩子家的,说话注意着点儿。”看清我们无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哎,哥,我跟你说啊,刚才我放河灯的时候看见长姐了!”周清懿立刻转移话题,“你猜猜看她和谁在一起?”
我一脸的茫然。从黄昏时分我与她一同出门到现在,我们都没分开过,为什么我没看见?
周清楚显然不买账,拉着清懿就要往回走,道:“好了,回去再说。”又看看我,犹豫道,“你……不如我一会儿送你吧。”
我连忙摆手道:“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
周清楚则表示夜里不安全,执意要送我回书院。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时,仉清扬一瘸一拐地来了。尽管我觉得我和仉清扬在一起,我可能还要被他拖累,然而周清楚很是奇葩地认为仉清扬可以保护我的安全,便不再要求送我。不管怎样,我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让他尽快送清懿回去,是因为她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怀疑她着了风寒。
“仉清扬,你怎的这时辰了还往外跑?”路上,我还是忍不住责怪。这小子真是不懂爱惜自己。
仉清扬很是恼怒地瞪我,道:“你还问我?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居然还不回家!”
我汗颜。这小子似乎越来越像个管家婆了。不过家里还有人惦记着自己的感觉倒真是不错。
“你腿上有伤,要不要我背你回去?”我真诚地看着他。
他给我的回应十分简洁明了:“压死你!”
回到书院,里面的气氛明显不对。虽说往日书院夜里也没什么人气儿,但今夜似乎弥漫着一种近乎于死亡的绝望恐怖气息。老树的轮廓在凄冷月色下异常狰狞,像是即将扑过来的魔物。
好巧不巧的,我和仉清扬手里的灯笼忽地被风吹燃了,惊得我们手忙脚乱赶紧灭火。
许是动静太大,院子里响起了带着丝哭腔的人声:“小姐回来了吗?”随后,解意从耳室走了出来,“相思病了,我去抓药。”
看她有些魂不守舍地从我们身边飘过去,我不由担心。如今书院里能做明白事的只有解意了,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仉清扬,你去跟着她。”我对身边还在抱怨“今夜阴风阵阵实在不宜出门”的仉清扬说。
他很是惊讶道:“我?我腿上有伤!”
我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道:“那只好我去了。”
于是仉清扬拦住我,万般不情愿地一瘸一拐地追着解意去了。我看着他艰难离去地身影,心里很是不舒服。这死心眼儿的孩子,也不知为何对我这么上心。平日里我似乎只是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啊。
我本想直接回屋,路过耳室是却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不由留了个心眼儿,蹑手蹑脚靠近。在门口听了半天,才知晓是相思在呓语。看着这丫头病得是不轻,难怪解意那般担心。
“王爷……爹……”我正打算离去,却突然被她砸出来的两个词拉住了脚步。王爷爹?莫非相思还是个有背景的?
我又听她胡乱言语了一阵,大多是听不清的,只晓得她情绪激动,还似在苦苦哀求什么。我摇摇头,在心里叹一句这丫头可怜。刚迈出一步,忽然脑中闪出一个想法。
如今京城里能被人叫王爷的只有慎亲王了。他是皇帝的弟弟,常住京里,权势极大,只可惜是个体弱的。若我没记错,似乎他还参与了当年的宫变,而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就是他曾经的门客。如果说相思前些日子实际是受了他的胁迫,那么……这位王爷是发现了什么吗?
脑中瞬间冒出无数过去的事情片段和疑点,我必须好好理顺一下。我回到房间,点上灯,摊开纸,细细回想起来。
现下奇怪的事确实极多。除了方才联想到的慎亲王一事,还有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许多事情。首先是楚云端在京中隐藏的势力,想来此事与卷帘楼脱不了干系,然此事倒是不急的,毕竟一时半会儿还影响不到我什么。柳梢一事与哥似乎有关,而她提到的哑女极可能是曾经救过我的时雨;但如果说此事真的与我哥有关,他为何又要对李贵妃下手?
最后一件事也是我最不想去怀疑的——周清楚和周清懿。清懿整日无事便来我这里也就算了,偏生还总跟着个周清楚。如果我没记错,那家伙如今已将书院的藏书阁翻了个遍,近日又常逗留在书生的书房和我的书房。前两个我只当他是好学,然总在我的书房里似乎就有些不对了。尽管他确实帮着处理书院事务,可近来书院休学,事情不多,他还是赖着不走,明显是另有所图。
东方既白,我实在困顿,只得熄了灯就寝了。
第二日上午,我醒来后便发现了件了不得的事——昨日放在桌上的列满事情的纸不见了!我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死,早知道就该先收好了再休息。
就在我不停地翻找时,仉清扬阴沉着脸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安玉,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还有个兄长?”他开门见山,手里拎着的赫然就是我想找的东西。
我站起身来,眯了眯眼睛,极力克制住想要发飙的心情,笑道:“仉清扬,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忽然感到脚边蹭过一个冷冰冰的硬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福儿正咬着我近日习字的纸十分愉悦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些头疼。三天前仉清扬从外面带了块墨给我,说是诗社特制的,用着极好。我试过了,好是好,只是味道有些过于浓郁。仉清扬说那是梅花香气,是特意叫人加进去的,又不难闻,我便一直用着了。如今看来福儿很是喜欢这个味道,多半是昨夜潜进我的房间将那纸叼走了。
“仉清扬,”我无奈地笑了笑,“一直以来有些事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你倒是说说。”他有了丝恼意,“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一直瞒着我是想保护我什么?”
我有些懵。这小子居然还真说出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台词,最近是看了些什么书啊?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是吗?”他忽然冷冷一笑。
我被那笑容冻得打了个寒战。可能是觉得这不该是仉清扬的表情吧,此刻忽然在他脸上见到倒叫我很是惊慌。
“我是我爹的养女,”我想了想,还是心虚地垂下头,“我的身世不能让人知晓,抱歉。”
仉清扬定定地望着我,半晌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未曾有一言半语,转身走了。福儿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情不见,跟在他身后慢慢地挪走。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里冷情地离开了。
我坐回到桌边,静静地趴着。我想我是没有做错什么的,当然,他也没错。我们都是想保护彼此,仅此而已。可是……鼻子还是有些酸。我不敢眨眼,生怕有泪水顺着动作流出来。唉,我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