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正好。今年日子暖得快,二月中旬,书院的新绿已经蔓至浮玉轩门口了。
我关好房门,微笑着朝院里洒扫的相思问候。相思面无表情地回了礼,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我不禁摇头。这大好的天气,怎的这人眼里只有做不完的活儿呢?
“安玉,明日书院休学结束,你还不去准备着?”仉清扬从廊下走过来。这一阵子这小子长得很快,现在已经比我高出一些了。
“有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招新生理名册,其余的也用不着我操心。”我淡淡回应,“倒是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未湖游湖吧?”
仉清扬摇头,颇为无奈道:“你怎么越大越没正经了?先生将书院交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整日泡在外面玩的。”
我不禁失笑。如今这小子竟会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了,当真是翅膀硬了。
“知道了,这次招生就交给你了,顺便把名册理出来。”我甩给他一本厚厚的名册,这原本是我打算拿到卷帘楼趁学画空闲时理的。
仉清扬的五官瞬间扭在一起。
我满意地离开,去卷帘楼找柳梢。
卷帘楼内的布置总是与季节相应。方迈进大门,便见院中楼外的墙上画了浅绿的新芽。那手笔,该是柳梢的杰作。
“哟,孙小姐,”有个早已熟络的姑娘见我来了,忙快步走过来,“柳梢姐姐今儿不太对劲儿,你改天再来吧。”
我笑笑,好奇道:“怎么不对劲儿了?昨日还好好的,莫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是不是,”那姑娘连连摇头,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是她的好人昨儿半夜传了消息来,然后我们就听见姐姐在房里摔了东西。”
呃?我愣了愣。这样的事确是我无法插手的,毕竟我也都没经历过什么爱别离求不得一类大苦大悲的事。
出了卷帘楼,却见一个本该好好给我干活儿的人急匆匆跑来,神色慌乱。
“被谁踩了尾巴?”我笑着打趣。
仉清扬狠狠瞪我一眼:“你还笑得出来?”说着递给我一张烫金的帖子,“宫里送来了请帖,要孙府人明晚都出席宫宴。”
闻言,我的笑容也僵在脸上。现下孙府里除了我便是仉清扬,且不说是死是活都不晓得的书生能不能回来,就算他回来,我和仉清扬也是进不得宫的。
我身份特殊,且据近期接触的人的表现来看,我是长得越来越肖似我娘许却月的,若是到时闹出些事情来绝对是不妙;至于仉清扬倒还好些,不过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没进过皇宫而已,顶多加上一条来自穷乡僻壤说话带着令人发笑的口音。
正犯愁着,街上的人忽然纷纷退至道路两旁;从南方驶来一支车队,看阵仗却比外国来使略高级些。那主子坐的车不见有多奢华,然用料确不是普通人家消耗得起的。整支车队缓缓前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马车从我身边驶过时,我抬头隔着纱帘看到了里面的人——一个生得冷冰冰的男子和一个年纪与我差不离的女孩儿。那女孩儿生得极美,倒叫我对自己的长相有些无地自容。
“这是……”车队过去后,我依旧没回过神来。
“成国来使。”仉清扬告诉我,“听说是成国的端王和九公主一同前来的。”
我闻言,初初回过神,便又是一阵头疼。看来明日宫宴是为了这成国来使了。不知我若说“我快死了仉清扬特讲义气也想陪我一起死”能不能逃过去这场宫宴?
“听说圣上这次将接待来使的任务给了长孙和清楚。”仉清扬犹自喃喃道,“看不出这两个人还挺入圣上的眼……”
我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周清楚和长孙霁瑞负责接待?”不等他重复,我便拉着他要走,“走,给他们添乱去。”
仉清扬无奈抚额:“原先你挺稳重的,怎的这几日换了个人一般?当真越活越回旋了。”
“老弟,人生在世就要图个快活嘛,别总一天天愁眉苦脸的。”我笑着去扯他的脸。
仉清扬万分嫌恶地躲开了我的手。
时间过得很快,书院再度开学后的第一个下午,我便从几摞厚厚的文案和名册中被相思、解意拽了起来梳妆打扮。其实原本那些文案不是我看的,然而平时帮我看文案定事情的韩老先生也要为宫宴准备,权衡再三后便将这些事情推给我了。
“小姐今日入宫可有把握?不可像从前那样胡来了。”解意为我梳头时反复叮嘱,“宫里规矩极多,这次又是外国来客,小姐千万别丢了书院的脸……”
“好啦。”我将挑好的发饰递给她,顺便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我有分寸的。”
借着铜镜,我忽然注意到正向香炉里添香的相思。这几日相思做事总有些恍惚,让她取梳子来,结果却拿来了书。我发誓,这绝对不是我吐字不清的缘故。
“相思,我一会儿入宫,恐怕今夜不会回来,你还添那香料作甚?”我托腮,凝视着镜子里那个仿佛失了神的相思。
相思似未曾听见我开口,只自顾自添香,眼见着香料已搁不下了。
“相思?相思!”我又唤了她两声。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跳起来,方才回神。见自己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罢了,不必紧张。”我对着镜子里她慌张的脸微微笑道,“你今日可是身子不爽?瞧着总是迷迷糊糊的。”
“回小姐,没有。”相思将头垂得很低。
我更是奇怪了。平日里相思和解意大多对我爱理不理的,更谈不上什么恭敬,如今这是怎么了?
“解意,你且说说,你这好姐妹近日是怎么了?”我将矛头指向了正为我梳头发的解意。
“不晓得呢,恐怕是春日里犯了相思病吧?”解意语调带笑,朝相思挑挑眉打趣道。
我虽觉得身边只这两个侍女理应了解她们的所思所想,然无奈时间紧迫,此时无暇再追问相思,只得抛下她们二人的事先于一边。仉清扬来找我,说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我遂与仉清扬匆匆上了马车,向宫里去了。
此时正当黄昏,西方残霞洒在天幕,似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绝望之人伸出无助的手。我忽就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我初到京城的时候,看见晚霞匆匆与我背驰而去。想来这两年确发生了许多事,然我可有改变?真是不知。
马车里,仉清扬一直沉默不语。我晓得他是有些紧张。
“老弟,精神点儿,看你今日好好穿着起来倒也是个翩翩公子呢。”我捅了捅他,开着玩笑。
仉清扬只是扫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顿觉无趣,便也沉默下来。谁知道这次入宫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此时的欢笑倒像是下了破罐子破摔的决心了。
不知过去多久,车忽然停了。隔着薄薄一层车窗帘,我知道我们已进了宫。
“孙小姐,宫里的规矩,余下的路请下车步行。”车外传来个似有些熟悉的声音。我掀起车帘,见到的竟是先前接我和书生到京城的小公公。
我微微笑道:“许久不见。从前倒是疏忽了,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奴才小胜子。”他初闻我这般说话,确惊了一下,好在很快便恢复了神情。估计是我从前没规没矩的形象太深入人心。
仉清扬在我身后拽了我一下。我回头,对他微微笑了笑。他凝视我一会儿,终于起身打算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