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举开始讲述:
十九年前
我得师傅南望余之令,下山云游人间。
玉风观中有门令,凡在观中修习法术者,满二十年,可散入人间,锄恶扬善也好,悬壶济世也罢,使道派弟子各有一番德行,以助日后成仙。
传言润州延陵一带常有盗寇出没,烧杀抢掠,做尽了恶事。我便到了那处查探情势,从延陵百姓对强盗之事无不闻风丧胆之态,便可知其猖獗,更闻言当地官领与那山头上头目暗中勾结,于是心中更是气愤。
那日正是十月十四日,我绑了那延陵的狗知县,打听出了这群贼人的巢穴所在,正打算直捣黄龙,一举歼灭他们。却听说这群贼人又在他处作案,心想他们实在猖狂。
于是火速赶到那处村子,见那情那景,竟连我也活活呆住,他们抢夺财物粮食不算,却还兴起屠村的举动,那村庄上下血流成泊,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肉的腥臭味,境况惨不忍睹。
噪噪折折的烧蚀声中,夹着婴儿凄烈的哭声,我便在一间茅草屋中见到一个女婴,她...她...
竟被那班人活活消去了一边肩膀,连同左手离了身体,血肉模糊了外翻的伤口。想她小小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磨!已是哭得声嘶力竭。
那房子里面还有一个人,他披散着头发,蹲坐在火堆前,身上和双手沾满血迹,涎垂贪婪地期待着火中烧烤的东西。
当时只闻到一股焦熟的肉味,却不想那火中的东西竟是......
那火前的人渣以为我是他的同匪,在我面前痴痴地说道:“这婴儿不足周岁,又难得是女婴,她的肉定比羊羔要香得多......”
王举沉着头,实在不愿说出当日那人渣说过的话。
妖女子将王举的手握在双手间,这稍稍使王举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王举深叹了口气,语调平沉言道:“因为那女婴的哭声,我即时失了理智。那一窝山贼包括村里的,共计八百三十五人,一个不剩!
之后我将女婴的伤治好,为她接了一条并非血肉的左臂。从此之后我全身心照顾着她,看着她长大,拜入师门。虽然她有些调皮任性,但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我都无法责怪她。因为我始终觉得自己欠她一样东西,一样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
妖女子听完王举这番话,心中颇为不自在,却无法生起对陈雨玄的恨意。
两人对视,眉宇间尽是伤忧。
溪流对面的十几个精灵却突然撇下了洗衣的活儿,紧冲冲的赶到王举身边,便是那口齿伶俐的小人参首先说话,半喊道:“蓝人!蓝人!小吉又到南老道那儿偷酒,这已是几天前的事了,到今天还没回来。”
王举大叹了一声气,手边多了一件白衣,随手穿到了身上,面露无奈,苦笑道:“这小鬼还敢去偷酒,难道忘了上次我师父说过若再捉到他,就拿他这条树根泡酒?哎!!怎么屡教不改!”
王举这话本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一旁的妖女子也恰听见,她虽然没见过‘小吉’,但也猜到那是个经常给王举带来麻烦的树精,可王举却还有要去救他的意思。
女子对王举的印象更为改观。
王举挨到女子的耳边轻语:“之前我斗胆在你身上加了个法诀,除了我之外,一般术者难以看出你妖的身份。若你要走,我决不会强留你。不过......你如果想留在这里,崖上的山洞还算安全。应该没有人想到你会在我山门的后山处。”
王举说完动身正要走,那十几个精灵却缠了上来,竟不顾了那小吉的安危,死活都要王举先将玩具取给他们。
想来他们对小吉之事已是司空见惯,而每次王举都能让小吉平安归还,日长夜久,他们也就不担心了。
几番纠缠之下,王举便也无奈,将几件凡间玩具扔给了他们,这才得以脱身。
玉风观派九道居皆在九山之上,若论宏伟雄壮,自然首推现任掌门白鹿子所居之主峰——祁连山
其山高七千丈,白鹿子道观建于山之巅,俯视玉风观门派内诸多山居。
其余所属的八座山峰为:一代掌门的骑龙山,山势如龙,绵延不止;二代掌门的悬山,浮隐于云上,仿若仙宫;三代掌门的矮子雪山,山不足千丈,但四季有雪,常年不化;四代掌门的栖山,万鸟驻林。其他还有四山,乃是四位长门的居山,有狮王山、翠林山、洛京山和悲阳山。
王举于陈雨玄所属山门便是悲阳山,一座道居建在悲阳山南门的忘剑崖上,此崖虽名忘剑,其形却如巨剑一般亮然伸出,将道观托在剑尖,倒有一番道家境象。
王举从非玉风观管辖的第十山脉腾飞而回,身形幻然,转眼间便落在了忘剑崖上。身前一座道观威严壮阔,透过黛青色的矮墙隐约可看见观内楼阁,建风清瘦,与别处的道观楼宇无异。此间道观大门敞开,大有迎风接客之意。
门上高悬一块乌木匾牌,以斗大的字书着‘枫风斋’,着笔苍劲,想必写字之人定是以笔代剑而使。
王举跨过门槛,径往堂内走去。越近里头,耳边舞枪弄剑的声响就越是清晰,似乎有不少人正在练武,因被正前方的大堂挡住,无法见到众人。
堂前正中悬着一个不大的四方铁笼,里头囚了一只全身漆黑,形如树根的精灵。
这树精见王举前来,兴高采烈,摇着笼子,大喊道:“蓝人大哥!快救小吉!快救小吉!”
王举却全当听不见他的喊叫,双目只凝视着前方堂内的老道人,脚下不停,向着他缓缓走去。
经过小吉身旁时,王举暗做了个手印,却是将他的嘴巴封住,让他不再大吵大闹。他却还不安静,呜呜的嘟囔个不停。
走到老道人身前,王举即半跪而行礼,敬言道:“弟子拜见师父!”
那老道人便是王举的师傅南望余,此刻南望余手持茶杯,轻拨着杯中浮叶,淡淡训斥道:“原来你还认我这个师傅!身为本山门首座大弟子,不留在观内教导师弟,却在那山野闲过度日!连我这个当师傅的,一年到头还见不到你几次,得靠捉住这只树精,您老人家方肯大驾光临。你的面子真比祖师爷还大!”
自己得意的弟子这般不思进取,若是一日两日南望余倒还忍得,但王举这般过活已有十余年。不过这番训言,他也没指望会对王举有作用,权当是对王举发发牢骚。
而王举听完此番话之后果然是全无反应,仍旧面色从容,只道:“徒儿让师父操心,实是不肖!不过师父最是了解弟子本性,弟子从来孤僻好寂,便是同门师兄弟,若硬要我与他们纠在一起,恐怕对弟子对他们都是有害无益。还请师父见谅!”
王举悠地转身,徐徐步履向着小吉走去。
南望余手持茶杯,早已没有品茶的心思。劝一次不起作用,劝两次不起作用,劝百次千次还是不起作用,却怎么教人有再多费口舌的兴头!
王举近了关锁小吉的铁笼三步之内,正欲救出他,南望余遽然开口道:“因阻断妖人两界的结界遭到破坏,人间游荡的妖物已日愈增多,其中必有妖军派来的奸细。你本领了得,为师自然不需担忧。只不过,对‘人’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一个‘人’字加重了口气。
王举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似乎被他这一字一句给钉的不能动弹。心中狐疑:“莫非师父知道了我收留女妖之事?是‘她’说出来的?她虽是刁横,却绝不会多嘴。”
一时脑中极为糟乱。
王举何曾是傻子,那女子绝大机会是奸细。只是,他却更愿意相信她不是。
定神细思,师父既是提醒,便不会有恶意,这也就使王举松了口气。
南望余将茶杯放回了桌子上,便在下一刻,王举却已挟着小吉失了踪影。
笼中成空,仍锁的牢固。
腾在天空,王举却是傻笑连连,也不知是想起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