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感到先生变了许多,明重以前不苟言笑,待人极为严肃,除了账本上的数字能激起他的情绪之外,大概也只有大姐的家规和小弟的叛逆能叫他麻木的神经抖上一抖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人,她的一切都能叫先生着迷。先生会小心翼翼记录她的尺码,然后一一复述给裁缝听,亲自挑好最美丽的花纹布料给小姑娘裁剪出世界上最服帖的衣裳,先生少年时候曾跟随铺子里的老手艺人学做过首饰,今次还特意打了一副金兔子,那个细致精巧真叫老手艺人都叹为观止。
小苏爱吃鱼,他从来怕腥的先生竟然坐在船头一坐就是一个晌午,只为了给小苏钓上一条最新鲜的海鱼。
小苏曾在宴会上闻见某个女人的香气,先生就天大地大的寻来,厚着脸皮挨个礼单的找,终于找到了却发现那样的香水是大不列颠已经断货的,再想买却是有钱也买不到了,先生就将自己泡在香精房里,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水,不过用料更为昂贵,香气层次更为分明持久。
有了小苏,先生都不像先生了。
多少次,先生坐在屋子里,看着小苏在那绣花,看小苏在那喝茶,看小苏在看连环画,都能笑眯眯的看上整天,只要小苏不动,先生就不动。明城从小和明重一起长大,先生有的从不缺明城的一份,是以明城就像是明重的影子一样,可这一次,明重明显的将整个影子抛下了。
明城也曾问过明重,明重说,小苏还是个小姑娘,我比她大了十五岁,那么长的时间啊,要让她用整个生命陪伴我,这个无趣又死板的人,对她好些是应该的。不然她会喜欢上别人的。她是那么可爱又好看的小姑娘啊!
小苏坐在甲板上看落日被海平线吞没,一点一点,她觉得明重对她很好,可偏偏晚了那么几天,他就不是十八岁的小苏在茫茫明号上认准的第一个明家少爷,不是她花尽了心思百般刺探百般了解的明家少爷,就不是她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想着老爹着实待我不薄的那个明家少爷。晚了一步,就好像晚了好多步一样,有些追得回来,有些追不回来。
小苏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了解到,十八岁的悸动与那个第一眼瞧上以为会喜欢一辈子的人,其实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成长期必须要经受的阵痛。然而这经历对于小苏来说却太惨痛了。
小苏缩了缩肩膀,明重的毯子就盖了上来,明重的身体就像第一次见他的那样厚实而温暖,好像无论小苏怎么翻滚都不能翻到尽头。
“冷了就回船舱吧,给你一个惊喜!”
晚宴的时候,明重当着整个明号所有人的面将那瓶香水命名为“苏”。他在整个大厅都喷满了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意味着甜蜜恒久的幸福。
那个晚上全世界的女人都在羡慕小苏,而小苏的目光却只停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
“小少爷今晚又不来吃饭吗?”明家的老佣人迟疑的问阿城,这个从小看明轩长大的老妈妈很是担心小少爷的身体状况。“他又在发什么脾气。”明重一听明轩异状心中十分不耐。而小苏则是默默竖起了耳朵听着。
“没什么,大概是赌钱输了,在闹脾气,我一会叫人把饭送过去,饿极了他便吃了。”阿城对付明轩向来有些办法。
“那小子怎么回事?”明重知道明轩从不赌钱。
阿城确定门外没人偷听,迟疑了一下说道,“听说是打了两个嚼舌根子的侍应生。”
“为什么?”
“自然是先生与夫人的。”阿城并未细说,以明重之精明,他早该想到明轩连日来近乎造反的抗议举动意味着什么,然而明轩太年轻,他以为有些事他抗议了就会有效。
“先生准备登船之后怎么跟大小姐说。”阿城一想起大小姐的家规都不禁背后直冒冷汗,即便是这两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一想起大姐的藤条还是吓得直打哆嗦。
“告诉她实话,左右不过一顿打,她打不死我的。何况我这一生也大概只这一件事违逆她。”
“阿城,这件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不想让小苏知道。至于小弟,让他想明白些吧,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向他道歉不成。”
明重回屋的时候,看见小苏正在绣东西,那个名字一针针一笔笔绣了许多时候,可她仅仅只是在反复描摹这个明字。
“这个很好看,我很喜欢。”明重喜滋滋的拿过来,被针扎了也无所谓。小苏面露尴尬,但很快神色如常,就着明重的手咬下丝线,这个香包,本是并蒂莲花,旁边留出了白想要绣上名字,却最终只绣了一个明字。
“还有两天就到天津码头,届时你会看见我的大姐,你害怕吗?”明重在床上抱着这个小姑娘,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搂着她觉得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没等小苏回答,明重已经沉沉睡去。
小苏起床整理自己的行囊,她有一个计划,她想要逃走。
正小心翼翼的拿开明重的胡乱放置的衣裳,却不小心看到从上衣兜里掉出来的电报,那是明家大家长明月委托大弟弟明重押着小弟明轩回京相亲的电报,电报上再三嘱咐小弟任性,做大哥的要谦让容忍。
小苏看着那张纸,觉得自己的头疼的都要爆炸了。
她看着床上抱着枕头睡得正酣的男人,一股恨意从脚底升到头顶,又从头顶降到脚底,在身体里来回了几个周天后,渐渐被血液消化掉。
冷静异常的小苏拿着锥子,她时常用来挑开绣错的线头。这把锥子此刻正悬在明重的心口,随着他起伏的胸膛发出频率相似的呼吸。
“不要离开我。”明重的呓语吓得小苏差点动手。
不要离开你是吗?小苏已经久未运作的小脑瓜突然闪过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