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黄大少爷为其“撑腰”，便也没人再说什么了。台下丫环又把第一回合的题目说了一遍，再看那炷香，真真却要燃尽到了尽头。
“以茉莉香坊为题。”
姜檀儿嘴里默念着这几个字，脑中本就混乱，之前虽然与那顾松柏斗嘴，赢了两回合，颇有侥幸的嫌疑。这会儿内心忽然感觉到一阵悸动，不用说自然是曾经熟悉的那种感觉，平日里每当情绪有波动时总会来打扰一番，更何况现在早就人鬼不分的姜檀儿了。
众人见他本就醉醺醺的，却突然皱眉，右手用力的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一副痛苦难当的样子。
莫不是要吐了？在他身边的几位公子赶忙离了远了些，热闹没看完便被喷了一身污秽的话，可就丢人了。台上的尤巧巧瞧出了黄大少爷的心思，便差遣丫环去姜檀儿那里看看，现在的姜檀儿可是宝贝，还得靠他来捣乱呢！
没等丫环走上前去，便看见人群中不远处走出一位女子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便扶住了有些难以自持的姜檀儿。
再细一看，原来是董香怜，她本就一直在二楼围观，姜檀儿一言一行全都看在了眼里，见他身体有些异样，也没想什么便前去扶住了他。
原本姜檀儿立在人群中央，距离她尚远，走近的过程之中却无一人上前，不说搀扶，就连照看的意思也没有，身边的公子还一脸嫌弃的走远了。正所谓世态炎凉，还真把这位当做猴儿看了。
姜檀儿身体本就单薄，又喝了酒，软的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完全依靠在董香怜的曼妙身子上，不过这时身体上的触碰想必他已经无暇顾及了。董香怜搀扶着他，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有些泛酸，低声说道：“你在这儿胡闹些什么？还不嫌丢人？”
这些时间的相处，撩拨也好，逗弄也罢，真真假假，却也偏生了几分异样来，想着便想用力把他拉到一边去。
一直低着头的姜檀儿这时又突生了力气，稍稍推了她一把，自己又重新支撑起身子来，猛地一抬头，眼底里恢复了几分清明，神态也跟着变了一变，少了轻浮，却多了几分惆怅。
这时候的他，像姜檀儿，却也不像姜檀儿。
再次环顾着四周，口中默念着以茉莉香坊为题，又要董香怜搀着走到黄大少爷的席前，端起桌子上正斟着酒的琉璃杯，良久，惶惶然吟道：
浮生着甚忙奔走，盛席华筳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杯杯斟满皆是血，今生前世亦如常。
待到姜檀儿吟完，良久周遭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有了柳忻之前的填词为例，不用说这首诗便也走的类似风格，句句不见描写茉莉香坊，却也句句不离茉莉香坊。
久居人群身后角落里的锦衣公子，此时却第一个拍手称快，他身边的公子还在回味这首诗，见他却已站起身来，便也跟着开始鼓掌，同时不忘低声说道：“纵观这第一回合，就数这首诗最妙，特别是那句‘杯杯斟满皆是血’，次等比喻，绝妙啊。这小茶壶行事不羁，倒也真有几分才学，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锦衣公子说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是谁？”
“他便是我们今日要寻的那个姜檀儿。”
锦衣公子这一牵线引头，众人也跟着鼓掌，原来只以为是个疯疯癫癫的酒醉茶壶，却没有想到一出手才知不凡，一改黄大少爷和顾松柏的之前极尽颂扬的表现手法，却也比那柳忻的词更加彻底和悲凉，几句妙喻，便勾勒了一出茉莉香坊的百态众生，其中两句，古今一梦、今生前世，便像是兀自燃烧的句子一般，有了独特的自己的生命力，颇具时间感和空间感。
坐在一旁的柳忻，也频频点头，对眼前茶壶夺了自己风头也不感到生气，倒是他身边良久未说话的段文昊，面色不大好看，隐隐觉得不妙。转过头去，低声对他说道：“柳兄，你怎还如此淡定？莫不是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
柳忻神色依旧未变，只说道：“无妨，这下一回合再夺回来便是。”
一直身在后台的陈夫人和大丫环此时正面面相窥，不曾想到那姜红棉的养子，能有这般能耐。大丫环又说道：“虽然有些能耐，只是这诗语调也与那柳忻类似，哼，不识抬举。”
“茉莉香坊今晚看来是躲不过这些个文人墨客们的讨伐了，姜檀儿好歹是咱们茉莉香坊的人，若真能拔了头筹的话，却比那柳忻拔头筹要好的多。”陈夫人行事一向淡定，却没有今天这么被骂也这么高兴的时候，心里又把姜红棉夸了又夸，这个养子培养的果真不错，平日里没见到奇特之处，没想到今天成了翻盘的重要环节。
还在搀着姜檀儿的董香怜，在最近处听到了他的吟读，听完五味杂陈，有高兴也有悲凉，不由得又挨近了她搀着的人。低声说道：“平日里没个正经，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却能说出这般好听的诗来。”
身边人却像是没事人似的，丝毫不把周遭的掌声放在眼里，依旧略微有些踉跄，说道：“你且搀的紧一点，我，我站不稳。”
“……”
诗吟完，香燃尽。
丫环从尤巧巧那里接过一张纸，看罢对台下依旧在议论纷纷的公子们，说道：“我家小姐说了，本来这第一回合暂定五人晋级，只是这一回合事出有因，况且在座每一个公子又皆具才华，特此增设三席。所以，第一回合有八位公子晋级。”
说罢，当众又宣读了晋级名单。
黄大少爷、顾松柏、柳忻和姜檀儿顺应“民意”，自然顺利晋级，其他还有四位公子，表现也是不俗，但照比前者风头上略微差了些。
第一回合晋级者增设三席，第二回合的竞争压力就更大了。有些落选的公子略有些失望，不管第二回合如何，这第一回合便如此有戏剧性，若能加入其中，也不失为一种美谈。
黄大少爷招呼其他茶壶赐座，姜檀儿天天在小东门招呼别人，还第一次这样受到“礼遇”，董香怜也未离开，而是落落自然地站在姜檀儿身后，见他神智依旧不算清醒，生怕再从座位上跌下去，倌人“伺候”茶壶，也就小东门里会有这般奇景。
在大家看来，那姜檀儿本就是小东门里的茶壶，刚才行事有救场之嫌，按理说应该与黄大少爷同属一派，只可惜没由来就与顾松柏唇枪舌剑，拌起了嘴，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自立门户了，眼前台下就呈现了三足鼎立之势。
又过一会，台上丫环再次说道：“我家小姐说了，第二回合便以‘花’为题，与第一回合规则一样，诗词歌赋皆可，一炷香为时。”
那一炷香刚刚被点燃，柳忻便站起身来，眼瞧着黄大少爷，微微一笑说道：“今晚赛诗会如此别致，反倒一炷香的时间却破了雅兴。作诗填词讲究寓情于景，与其斟字酌句对照工整，却不如转瞬之间有感而发的缺憾之美，不知各位心思，只是于我而言，却是作诗填词的意义之所在。在下不才，便遂了我自己的心意，先吟一首，如有什么不符韵律之处，还请各位指点。”
词曰：
减字木兰花?花心柳眼
花心柳眼。
郎似游丝常惹绊。
慵困谁怜。
绣线金针不喜穿。
深房密宴。
争向好天多聚散。
绿锁窗前。
几日春愁废管弦。
这一首词来的太快，快过了众人头脑思路，反应了半天，才咀嚼出其中的好处来，依旧采取之前的风向，借物喻人，语句优美而雅致，不用说便又博得了个满堂彩，照比第一回合那段松柏的头筹之作来说，无论从速度和质量上，都要高出一个层次。
柳忻的确才华横溢，众人见他站的快，吟的也快，其中衔接部分，只消转瞬之间的思忖，整体上来看果真是临场发挥，
一气呵成，谈笑聊天之间，皆出诗词，不用说才华，其放荡不羁的姿态也委实让人羡慕。虽然事先说有缺憾，可读来并非如此，语句工整，符合格律，是上佳之作，可远比平常公子冥思苦想来的还要严谨和精致，再看之前的说辞，俨然是谦虚的过分了。
这第二回合之初，柳忻便为其他七位公子设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身边段文昊趁热打铁地说道：“柳才子此话很有道理，今日大家这样兴致这般浓厚，那个一炷香的确是个瑕疵，依我看倒不如改了这规矩，八位公子不用受这等束缚，专心作诗便可。”
这话太有玄机了，表面上是在说一炷香的时间是个束缚，但实质上是把其他七位公子的最后的防线也给打消了去，柳忻才智过人，信手拈来皆出诗句，但不代表其他公子也像他那样。若真取消了时间的限制，实质上便是强迫了众人要跟上柳忻的节奏，这太难了。
黄大少爷自然知道其中门道，说道：“这赛诗会的初衷便是以诗会友，大家图个高兴。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一炷香的时间还是要有的。”黄大少爷虽然回绝了这个要求，但这一方的气势是一降再降。
他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这赛诗会本来风头正盛，众星捧月，恍然间却成了这副光景，从对方开始来到现在，便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首席之座，坐的却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实在是难受。黄大少爷坐立不安，身在后台的陈夫人、大丫环等人便早已急的满地乱走了，刚才姜檀儿酒憨搅局，某种程度上算是搬回一城，眼下再次陷入被动。
黄大少爷心中无诗，便又把眼睛看向了刚才的姜檀儿，这个新人不知深浅，或许能会一会那个柳忻。但那姜檀儿像是个无事人似的，丝毫没理会场内的紧张气氛，眼睛一睁一闭，一会混沌，一会清明，不像是困倦，却也不像是清醒。这酒品委实差了些。
段松柏也瞧见了姜檀儿的作态，哼声道：“果然是狗肉上不了酒席，读书人便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看你这个姿态，却不知道之前的诗是如何作的。”
他之前受到对方的贬损，这下找到契机，只顾着找回颜面，一时间也有些口不择言。
姜檀儿回道：“我不是读书人，更不敢以读书人自居，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诗句、文章、道理本就老早存在于冥冥万象、天地宙宇之中，乃是我无意之间在风中、雨里、客栈、酒家、青楼……等地，偷窃摘得而已，我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呀？”
姜檀儿痴醉着，听到了顾松柏的话，却没有再次反唇相讥，只是接过话题自嘲了一番，这故作的气度反倒更加映衬着顾松柏的不堪了。
姜檀儿说罢胡闹似的便伸手在空中一抓，又赶紧扑在怀里，好像手里真的藏着什么“诗句”似的，看向周遭，痴痴说道：“不过说来这诗句，我便是又在这小东门摘得一首，与柳才子的一样，也是词，众位可有兴趣听听？”
词曰：
菩萨蛮?春花春月年年客
春花春月年年客，
怜春又怕春离别。
只为晓风愁，
催花扑玉钩。
娟娟双蛱蝶，
宛转飞花侧。
花底一声歌，
疼花花奈何。
吟完，众人听在耳里，无一不感叹怎一个“妙”字可言，从柳忻吟读完，再到姜檀儿，期间不消片刻。一个自称转瞬之间的缺憾之美，另一个自称妙手，可在风中、雨里摘得诗词，皆是信手拈来，“偶得”而来的这诗词，却一个赛一个的精致而巧妙。
久闻柳忻的大名，今晚能有此表现，情理之中，可是今晚这位酒憨少年却实在惹眼，跌破了众位的眼睛，年纪轻轻，身份低微，却乖张伶俐，毫不怯场。
段文昊、柳忻一行人虽然牌子亮，名声也响，来势汹汹，两回合之后，却丝毫没有占着便宜。看来小东门的确是有高人“看场子”。这赛诗会，竟比那戏园子里的戏还要好看，离奇。
段文昊见到众人热烈的反应，不禁也开始皱眉，瞥了一眼柳忻，后者神情不再之前那样平淡，显然也是被触动了，当下也有了几分担心，“砸场”不成的话，颜面上就更不好看了。
京都的青楼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茶壶？茶壶也有识字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