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是无敌的,而我的爱四面楚歌,所以我对白洁的爱不是真爱。”许名之在心中作出这样的推导。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可他不得不承认。
我本应是个来去无羁天马行空才气冲天的谪仙人式的人物,二十年的尘世磨去了我的棱角;折翼的天使混迹人群,有些茫然。
他和她终于并肩站在了一起,站在巨大肃穆而祥和的南海观音脚下。
他和她终于不顾一切后果地给自己的父母打了电话,带上借来的钱,旷课一个月,为了和二十多年来生命中首次真正出现的另一半,拥抱。
这里是海天佛国,浙江普陀山。他们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虔诚的叩首,许着相同的愿望。身后是无际的大海,海风阵阵,海潮声声。许名之看着这个在心中构想了无数遍的爱人,蓦然发现,她嘴角那一丝笑容,竟与这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微笑,是那么的相似!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即一阵几乎无法忍受的绞痛。
真正****的一个月。他牵着白洁的手,在白色的沙滩上散步,奔跑,追逐;他们坐在地上挖沙坑,堆沙人,然后看着辛苦劳动的成果被一阵海浪带走,然后开怀大笑,然后定定地凝视对方,然后长吻……
心潮与海潮一起澎湃,激情与浪头共同汹涌,淹没了他们自己……
树叶沙沙作响,送来一阵盐味的海风。
两人静静地躺在租来的一顶小帐篷里,黑暗中白洁的眼睛闪闪发亮。许名之看着这张恬静得让人心碎的脸庞,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暗暗重复了一遍那个下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决心:不管未来怎样,我都要使她成为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永不负她!
身下,一缕殷红牢牢渗入沙子缝中,铁水浇铸般。
回到了学校,叛逆的激情渐渐过去,日子还像以往那么平静,只是多了些来自父母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许名之找了一份家教工作,白洁则在周末去商场做促销小姐。
当许名之接到穆叶风的一个电话时,他才想起好久没看见瞿远和她在一起了。她请许名之去酒吧,想和他聊聊。事情有些出乎许名之的意料,瞿远和穆叶风分手了。对于瞿远来说,分手本是家常便饭,可他和穆叶风的分手,的确让许名之困惑了。
许名之不想和朋友的女朋友有过多联系,即使是前女友。孔子曰:“礼以行之”;俗话说:“朋友妻不可亲”;电影《手机》的费墨说:“这事儿,一沾上就是麻烦!麻烦!”可穆叶风实在很恳切,加之一点小小的贪心,许名之答应了。
穆叶风不是许名之起初认为的那种花瓶式的女孩,她家有钱有势,她自己也是学校里出名的才女,更让这个年代的所有有志青年佩服不已的,是她有个属于自己的广告公司,启动资金是她写书得到的稿费。她对瞿远的关爱有目共睹。瞿远睡懒觉,她会把早饭送到楼下;瞿远生病了,她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瞿远要拍片,她提供全部费用;就更不用提三天两头带瞿远去各种奢侈的地方长见识。如此出色的女孩,却如此深切地迷恋着瞿远,很让许名之忿忿不平。他的白洁不能做到这些,他们目前举步维艰,就连到酒吧来是坐地铁还是挤公共汽车,他都犹豫了好久,最后选择了后者,省下三块钱。
在酒吧坐了一会儿,吵闹得实在无法说话,就去了穆叶风的家里。这太不像一个二十二岁女孩的闺房了,她一个人占着两三百平方米的巨大空间,装潢豪华得让家境不错的许名之都惊叹不已,虽然表面上还得装作气定神闲。一开始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许名之有自己的心事,穆叶风则是胸中堵着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她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我找你来,也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在这个城市,你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你应该能告诉我一点什么。”他看着穆叶风眼神中的痴迷和黯然,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他不敢告诉穆叶风说瞿远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顽主,他的人生就是游戏,不管你对他多么好,在他看来你也只是他的游戏的一部分,一个他生命中的过客,无关紧要的配角;你和他就像他短剧里的人物,生活在他的虚拟世界中,当他的剧情发展不再需要你时,你就不得不离开他的舞台;你已经拥有你想要的一切物质财富,你爱他只是仰慕他的才气,可他的才气多半只是他并非完全故意的伪装,因为伪装是他的习惯。许名之不知道心中这番不敢说出的话到底有多少出自他对瞿远的了解还有多少出自心底的嫉妒。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许名之说出口的是这样一句废话。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穆叶风回应。
“你是好女孩,所以你只能上天堂。说实话,你聪明得有点傻。在这个人世间,你找不到自己的家园。”
“是啊,我父母为我创造好这一切,我凭我的能力同样可以创造这一切,可是我到底应该停在那里?我不想这样永远不停地前行,我想有个仅属于我的港湾。”
“可是你找错了人。也许你注定不能停下,你必须为你生来就比别人多享受的东西付出代价,这个世界表面上是不公平的,但其实是公平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我觉得我是一支火炬,照亮别人,也需要新鲜空气的注入;可我快把自己燃尽了,却找不到氧气;只盼望一阵风吹掉我身上的灰烬,让我再次热烈燃烧起来,即使这样会加速我的熄灭。”
许名之对两人不知不觉用上的这种话剧对白式的句子感到一丝别扭,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就把眼光集中在手中那杯1982年份波尔多红酒上。许名之是个彻头彻尾的追随丰子恺的酒徒,对中国酒文化了解甚多,不在乎量也不太在乎质,只在乎那种感觉,那种意境,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几次喝好酒的机会。“还是有钱人好啊。”许名之有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起读过的无数安贫乐贱的诗文,有些同情起这帮酸文人,“你们怎么知道富人的生活就是糜烂而乏味的?你们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你们没有资格对富人们评头论足。你们是可悲的,只能用精神安慰来欺骗自己,就像一群鸡鸭,仰头看着飞翔的鹰,说:‘飞那么高又冷又危险,一点也不好玩。’然后躲到小窝里,想象着某一天自己展翅高飞的样子,渴望不已。”
穆叶风还在说些什么,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灌着酒。许名之没听她说话,也不拦着她,而是推波助澜地频频朝她倾斜一下酒杯,示意她继续喝。他透过这血红的液体观察对面这张美丽的脸,灯光折射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一切显得有些变形。历经的岁月比他还要长的微酸的酒液入口回味出一阵阵馥郁的葡萄香,法兰西大地二十多年前的阳光的气味,空气氤氲起来。白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恍惚中他去拉她的手,白洁没有躲避。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忽然流下泪来,说了句“我真的……”就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白洁微微扭动挣扎着,许名之没有松手。她的动作强烈了一些,他却抱得更紧了。一阵无效的挣扎,渐渐归于平静,一具僵硬的躯体慢慢变软,变软,变烫,变烫,熔化,熔化,熔进许名之怀里,直到熔为一体,不能分离……
他周身燃烧着火焰,如上帝的燔祭,又如火刑柱上的受难者,更像是被炮烙的奴隶。他的身心不再属于自己,而是隶属于一个忙碌的、迷乱的、无底的、不可知的世界。他的火焰引燃了她,两人的火焰合为一体,末日熔炉般辉煌盛大;炽烈的火;张扬着飞舞着撕扯着扭曲着的火,越烧越猛烈;突然,爆出一个最强大的冲击波,毁灭了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大地一片焦土……
半夜,月神狄安娜的风抚过无垠的疮痍,抚过两具燃尽的躯壳。
许名之坐起身,月光下穆叶风完美的**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一阵极大的恐惧和内疚海啸般涌来,将他淹没。他奋力地挣扎,徒劳地挣扎。他渴望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将他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击成碎片。他觉得他已经堕落到了地狱的最深处,但丁也不曾见过的最深处。他毁灭了白洁,毁灭了穆叶风,更毁灭了他自己。折翼的天使沦为堕落的天使,还是他本来就是撒旦的帮凶?
许名之走到阳台上,夜色还是美得那么出色,空气还是那么凉爽而润泽。他没有看见,背后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那是一个赎罪的灵魂。
他愿意赎罪。
他必须赎罪。
他想到那部《最后一个莫西干人》,一部悲壮的史诗般的影片。古老的印第安部族,为了他们的理想与信念,为了传承他们千年的血脉,用原始的武器,与白人殖民者进行着顽强的抗争,直至最后一人。
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默默地守望,默默地祈祷,默默地为了坚持而坚持,身边的一切,世间的一切。他只能做到这一点,别的,无可奈何。
启明星已熠熠生辉,天就要亮了。
远远传来晨钟。
佛祖保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