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缎子襦裙，湖蓝色的腰带上系着一串铃铛，但不会发出声响。南清看着这个铃铛，不禁想起某一年的过年，嬷嬷给她的头发上也系过铃铛，但被涣亭弄坏了。不由的，南清垂眸一笑，那些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但转眼，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
玉娘不理解南清忽如其来的笑，却也没有探究，只是微微抿唇，朝南清报以浅笑：“我初见齐王时，他比现在惨上百倍不止，肩膀上一处好的皮肉都没有了，胸前也险些被划开，只差一点便性命堪虞。”
南清不知道玉娘为何平白要跟她说这些，这些事情，她本是不愿听的。但玉娘既然要说，她也只得站定听着。
“我将他们几人救回玉屏山庄，的确是为了让他欠我一个人情。我救了他的性命，他便不好再向我开口。”玉娘的杏眼向着头顶的月亮，目光迷离，像极了刚才的涣亭。
南清想，他们这样的人，恐怕多是储备了各种各样的表情，此时便是两难的表情。
“但三日后，他醒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若玉屏山庄为我所用，我定还你一个承诺。”玉娘笑得有些挫败，“那时的他肩上还淌着血，才清醒过来的神志却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在我看来，他其实并不记得他是谁，他只记得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他是不是唐涣亭并不重要，他的身份是将来的王，将来坐拥江山的人。”
南清微怔，她知道玉娘说得都对，但玉娘却不知道他这么多年的心情。独自在荒蛮之地长大，受师父的鞭打练就武功，父母健在而不得相见，母丧而不能扶灵，这些痛苦，他都一一记得。是这个世道欠了他的，他只是夺回来。
“玉屏山庄到我这代，已经是第十代了。旁人只道我们唐家在江湖上地位显赫，手握漕帮盐帮，又有难以计数的佣兵，但有句话叫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们唐家的先人死于非命的不计其数，家族内部各派系又为了利益常斗个你死我活。玉娘并不是个好争斗，好权谋的人，更无雄心壮志要将玉屏山庄推上高位，我只不过想要保护我的家人，难道这样的要求过分了吗？”
南清看着玉娘表情的变化，先是沉默，后又笑了：“玉姐姐，你喜欢他，对吗？”
玉娘一愣，方才复杂的情绪被转眼间的一句话斥退，只剩下愕然。
南清指了指她的眼睛道：“不若不喜欢他，便不会如此纠结。既想要帮他，又想要他放过玉屏山庄，你心里很痛，我知道。”
玉娘愣愣看着南清，心中有些微微泛出酸楚。今日见到南清，她一直觉得南清是个被保护着的娘子，眼神清澈，笑容肆意，因此也不会太多地顾及别人，更不用说去猜人心思了。但她毕竟是小看南清了，南清此时的模样，依然笑得肆意，却有一种别样的情怀，不但将一切看在眼里，更用心想了，放在手里。
玉娘敛眸，思绪却飘得更远了些。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的模样，这般笑，这般眨眼，这般皱眉，这般只需记挂住眼前人。而如今的她，需要思量，烦恼，谋划的人和事又何止千百，她是玉屏山庄的主人，是这么多人的依靠和支撑。若她不能护得玉屏山庄安全，她又有何颜面去见她的爹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人生在世，不过于缘分二字，且不说我与齐王殿下立场不同，期许不同，即使我父母健在，愿意助齐王一臂之力，他的身边终究已是有了一个他满心期待的女子了。”
玉娘没有告诉南清，她早听说过她，就在涣亭昏迷的那三日里，他时而低喃着她的名字，时而用手抓着什么，像是她的手。就在那些玉娘为了他费尽心力的三日里，他自始至终，都想着南清。
听玉娘说起这个，南清忍不住脸红了，却同时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玉娘比她优秀千百倍，但她却胜在了细水长流的时光里。
南清并不觉得赢了时光有什么不妥，日子不就是时光堆积而成的吗。在那些个懵懂莽撞的日子里，涣亭以六哥的身份伴着她，修理她，护着她，他们是彼此的亲人，朋友，爱人，这一切，都是时光赋予的。
只是，偶尔抬头看见玉娘时，她还是有些怯怯，觉得玉娘太好了，配得上世间最好的郎君。
自那次交谈之后，南清除了在涣亭需要换药的时候见过玉娘，旁的时候却鲜少见到她，甚至连唐双都很少找她玩儿了。她知道，玉娘没有放弃让玉屏山庄隐退的念头，涣亭也没有，于是两方便僵持着，悉心维护微妙的和谐，只等时机到来时亮出底牌。
半个月后，涣亭催促润苍和维轩上路了。玉娘起初是反对的，他们的伤都还没好利落，涣亭尤甚。但无论怎么劝说，涣亭依旧面色冷淡，只说了一句“时日无多”。
玉娘终是妥协，却仔细准备了他们二人每次的药，装了一车，让宇光和泽禄带着一起走，还特地挑了一日，教了南清些简单的医理和药理，以备不时之需。南清一一用心记了，比在书院里月考前的那一堂课记得还认真、还仔细。
最莫名其妙的要数唐双，见着他们要走，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愁眉不展。南清翻了翻白眼凑过去跟他说话，唐双却将她一把推开，让她别去烦他。南清不恼反笑，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唐公子，唐少爷，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四哥不忍心看他走吧。”
唐双被口水呛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气得眉眼冒火：“梅南清，你是不是人！”
南清笑得眼睛弯弯：“唐双，我们走了，你别难过，以后自会见的。”轻柔的软语带着淡淡的无奈。
唐双忽然收敛了表情，直勾勾盯着南清，直将她看得有些脊背发凉。
“若再见时，你还能认出我吗？”唐双问。
南清想到他千面郎君的名号，笑道：“只要你还是唐双，我就认得出你。”
唐双哼了一声，终是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