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4,3,30
天还没亮,拉勒莫伯爵尤里西斯就裹着他的薄睡衣起床了。这时他在巴黎市郊的宅邸还静悄悄的,仆人们都还没有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一夜拉勒莫伯爵辗转反侧。这不是因为逐渐的衰老夺去了他的睡眠,而是因为他的大脑难以真正地休息。他在不断地回忆,回忆这将近三十年的奇异而丰富的人生。
从美洲的战争,没错,沃尔德克公爵,他想起那位老人的脸。他当时是作为沃尔德克公爵的副官来到美洲的。沃尔德克公爵对他十分照顾,他也将公爵当作父亲一样尊敬。可这种和谐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八三年,唔……躺在床上的尤里西斯计算着,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在北卡罗来纳,英国人的一发炮弹精准地击中了公爵,他就这样长眠在了异乡。
但尤里西斯却不为他的牺牲而感到遗憾。他英勇地死去了,从而成为了法国和十三州殖民地共同的英雄。这是对国王忠诚的和对受压迫者同情的贵族的莫大荣誉。而且……而且天知道如果他回到巴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饥饿和贪婪是混乱的根源。在那样一个年头,你很难分辨谁才是正义。恶人其实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邪恶,善人也并没有人们所传言的那样永远正义。尤里西斯回忆着上个世纪末的往事,三级会议,国民会议,无休止的争吵,断头台,流产的宪法,斐扬派、布里索派和山岳派,国王与王后,染血的九三年……这些纷繁复杂的形象让他有了一丝睡意。但当他就要闭上眼时,一个名字又出现再他的脑海里了。
塞勒涅……塞勒涅……
时间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再次提起这个名字,尤里西斯已经难以像二十年前一样对她的不幸抱有那种从头到脚的愤怒了。他现在只能感到悲哀和遗憾。她本该成为一位幸福的妻子和母亲,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是革命毁了一切。年轻的他曾经像疯了一样想找到那个向他的表妹开枪的人,但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是谁开的枪并不那么重要。不论他们是蓝党还是白党,不论他们信奉上帝还是那个理性教,他们都会开枪。而无论如何,塞勒涅都躲不过那一枪。这都是无从改变的。
可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他自己呢?为什么他与爱洛伊斯就能得到家庭的幸福而塞勒涅却只能躺在冰冷的坟墓里呢?
塞勒涅死后他再也没有回到军营。也有一些大人物因为他的履历而邀请他——比如当时的巴黎总督缪拉——但他全都回绝了。他变老了,变衰弱了,更重要的是,变胆怯了。他抛弃了之前一切的为国家和理想捐躯的想法,开始盼望一个安宁的世界。他之前以为波拿巴能做到这一切,但事实证明他是错误的。当不久之前,在莱比锡战役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知道,波拿巴已经时日无多了。那么,在法国失去波拿巴之后,混乱,这个夺去塞勒涅的真凶,也许就会卷土重来了。
他想着这一切,就在将要睡着的时候,来自远方的“雷声”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曾经被称为“芽月”的初春时节,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雷雨的。
尤里西斯再也睡不着,只好起了床。他拉开窗帘,从窗户向外看去。这时东方现出微微的亮光,而晨星还在闪亮。隆隆的雷声不断地传来,仿佛在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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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实心弹带着尖啸飞来,在他们身边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尤里西斯和沃尔德克公爵一起站在山丘上,传令官的马蹄声、枪炮的轰鸣声、军号声和鼓声一起让这秋天的上午变得十分混乱。
又是一发炮弹,它几乎在他们脚边落地,掀起的气浪甚至快要把尤里西斯给吹倒在地了。
“太近了!公爵大人!我们必须后退!”尤里西斯用他最大的嗓门冲公爵喊,“我们就站在敌人炮兵的眼皮底下了!”
“不,我们不能后退!”沃尔德克公爵喊道,“命令布洛埃少校,把掷弹兵……”
第三发炮弹飞来,它像黑色的魔鬼直扑公爵。公爵的血肉之躯无法抵挡它的冲击,被撞成了碎片。骨肉四溅,鲜血喷涌而出。尤里西斯就站在公爵身侧,炮弹的巨大声响让他的脑中如同怒涛一样翻滚。恐惧和惊愕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它停止跳动。
指挥官的死让法军陷入了混乱。军官们像失去了大脑,茫然失措地各自为战。而此时,对面的英军似乎抓住了这个时机。数个连队的红衣军向前运动,逼近法军阵地,企图从中路突破法军防线。
布洛埃少校此时带着掷弹兵赶到阵地。
“公爵大人阵亡了?”他冲尤里西斯大声询问。
“他被炮弹打中了!”
“那我命令你,中尉,你来接替他指挥!”
“我?”尤里西斯惊讶地问。
“没时间了!英国佬已经上来了!”
尤里西斯抽出佩刀,向周围的传令官大声命令:
“法兰西军人!听我指挥!敲军鼓!重整阵列!”
这时被刚才的突发事件吓呆了的人们才重新活动起来。军鼓再次敲响,布洛埃少校的掷弹兵进入阵地,排成三行阵型,准备迎击敌军。
“霍尔巴赫上校,你的骑兵去右翼!顶住敌人的轻骑兵!我们的援军还有多久才能来?”
“我不知道!”传令官喊道,“他们还在路上!”
英国人飞快地接近,现在只有不到五十法寻了。尤里西斯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帽子和衣服。进入了滑膛枪射程,第一排的掷弹兵们纷纷举枪,等待着指挥官的射击命令。
四十法寻。尤里西斯扬起佩刀,向士兵们高声命令:
“Primo……Attaccure!”
佩刀挥下,士兵们的枪口喷出硝烟和火光。在前方冲锋的敌军纷纷中弹倒下,但红衣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继续快速靠近。
三十法寻。尤里西斯再次扬起佩刀,第二排士兵举枪瞄准。
“Secondo……Attaccure!”
第二轮齐射。
二十法寻。第三排士兵上前。
“Trezo……Attaccure!”
佩刀挥下,第三轮齐射。密集的攒射让英军有不小的伤亡,但他们依然人兵力充足,所以仍然没有后退。
尤里西斯将军刀指向前方,向英勇的掷弹兵高呼:
“Viva il Re!Caricare!”
掷弹兵们放平步枪,用闪亮的刺刀面对敌人。他们冲出阵地,向敌人发起冲锋。尤里西斯和布洛埃少校与士兵们一起冲入了敌阵。
之后是血腥的肉搏战。三角形的刀刃在双方士兵的身体上都留下了一个窟窿,鲜血把雪亮的刺刀染成了红色。尤里西斯用军刀砍倒了一个敌人,但被另一个用刺刀刺伤了左臂。布洛埃少校则毫发无损地击毙了两个敌人。英军人多势众,但法军战斗得十分顽强。在肉搏战之后,英军不得不暂时退下,重整队形准备第二次冲锋。这次冲锋将彻底地冲垮法军的防线。
尤里西斯虽然负了伤,但变得更加勇敢了。他大声地向士兵们呼喊,鼓励他们:
“圣母保佑,前进!”
英军又冲了上来,尤里西斯和所剩不多的掷弹兵们仍然没有后退。他们已经准备好为国捐躯了。
就在此时,12磅重炮突然鸣响。一颗炮弹落在了英军阵列里,英国人顿时陷入混乱。
尤里西斯向东面看去,在东方的丘陵上,星条旗正在随风飘扬。十三州殖民地的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了战场。
“是大陆军!我们的援军!”布洛埃少校喊道。
英国人只好暂时放弃面前的法军,调转枪口,迎击新的敌人。
“我们得救了……”尤里西斯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瘫倒在地上,炮声让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只听得到布洛埃少校在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尤里西斯……”
…………
…………
“尤里西斯?”温柔的女性声音传来。
拉勒莫伯爵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坐在自己书房的扶手椅上。而他的夫人,爱洛伊斯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水蓝色的裙裾如流水一般从椅子上流下来。她捧着一本书,侧着头看着尤里西斯。
“你又没听我说话吧?”她有些责怪地说。
我还活着……
“你从刚才就没说话了,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不……我在听。”
尤里西斯站起来,走到窗边,俯下身子,用嘴唇轻轻地触碰爱洛伊斯的脸颊,好像在确认着她的真实。
对,我还活着……
“对了,”爱洛伊斯仰头看着他,像当年他们初遇时读书的少女一样,“今天有客人要来。”
“客人?谁?”
“华盛顿。”
尤里西斯想到了那个大洋彼岸的华盛顿,可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哦,”他想了起来,“华盛顿·德·拉法耶特?”
“就是他。”
华盛顿·德·拉法耶特,拉法耶特侯爵的大儿子。一个轻浮的公子。尤里西斯不明白,为何拉法耶特侯爵那样一个古板的老贵族会有这样的儿子。大概是当年他们分开得太久了。
“知道了。”尤里西斯简单地回答。
“还有……尤里西斯,还有个事情……”爱洛伊斯眨着眼睛对尤里西斯说。在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后,尤里西斯已经知道,这是爱洛伊斯要向他说出什么请求了。
“咳咳……”尤里西斯清了清嗓子,“有什么事就请说吧,我会认真考虑。”
因为目前拉勒莫伯爵家的财政有些拮据,所以他没有一口答应。
“是塞勒涅……我可以带塞勒涅去斯塔尔夫人的沙龙吗?毕竟她也到了这个年纪……”
“塞勒涅还是个……”
“塞勒涅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
“斯塔尔夫人被拿破仑所厌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拿破仑就要回来,”尤里西斯说,“谁知道他下次东山再起是什么时候?”
“我们会小心的。”爱洛伊斯说。
尤里西斯见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女人,只好耸了耸肩。
“好吧好吧,你是她的母亲,我一切都听你的。”
“是吗?”
“只不过千万要小心哪,”尤里西斯不再看她,而是看着窗外。春日上午的阳光十分明媚,就好像温柔地唱着摇篮曲的妈妈。
“巴黎的风雨……就要来了。”尤里西斯却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