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国柱走后,棚屋里就剩太奶奶一个人。太奶奶踩着一双小脚,东走走,西瞧瞧,想想东,想想西。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她也不晓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
她回到山前,顺着草地上的路走。山边路不平整,走着走着,脚就崴了,坐在地上摸小脚。走着走着,她就想往被火烧掉的老村庄走。可那里已经没一个人了。只有虫子鸣叫,只有鸟雀乱飞。
那时,天还很亮,也不晓得是上午还是下晚,太奶奶说她记不得了,忽然之间,她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有一个新鲜的月亮,突然,眼前出现了她熟悉的一切,旧村庄,所有故去的人,牲口,熟悉的路,屋墙,屋角,巷廊,脚印,烂泥,都出现了,还有许多声音,死去的一切复活,有声音,在吵闹。
太奶奶说,那叫鬼下凼。
她被鬼引着,顺着那条莫名其妙的也许是世外的路,走,走到了老家的麻石路上。她看见了以前生活的村庄,完好如初。她十分熟悉,那里的炊烟,那里的牛叫,那里行走的人,都是她认得的。村庄很安详,岁月如歌,永远哼唱,还有那她天天进出的麻石屋也站立在那里,空气中有熟悉的黄蜂叫声,还有熟悉的牛粪味……
太奶奶一个人,觉得见鬼了,怎么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且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村庄没变。村子没被烧。
她恐惧极了,但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这是惯性,这是身不由己,这是自然而然。
一种没法控制的力量让她继续往前走。她在走近那座过去的村庄时看到了许多死去的人在穿梭,他们穿过那些古老的屋子,他们全部赤膊行走,男的女的都是。
他们自如地从墙壁里走进去,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是太奶奶不能理解的去处。
那些牲畜也是这样,自由穿梭。有些大牲口从人的身体里自如穿过,谁也没有挡住谁,他们都在自己的空间里行走、穿梭。当时,夕阳照着村庄,村庄非常恬静。
他们,还有它们,都在自己的活动之中,谁也没有发现太奶奶,谁也没有管这一个老奶奶,理都没理她。那些死去的人都没有死,都从地下冒上来了,似乎还活得好好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太爷爷也没有死,不过他没来缠身……
只有太奶奶这一个小小的人,孤独地,渺小地,在这里走来走去。
太奶奶继续往前走,接着,她看到了更恐怖的情景。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相倾斜,那些人一丝不挂,手里拿着木桶,手里牵着牛,有几个人非常巨大,都不敢直立行走,只好蹲在那里。
后来,一个她不认识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菊花朝她跑来。后面有一条狗在追他。他不停地回头,戏耍那条狗,跟那条狗玩,但他的身子在向前冲。他咯咯笑着,唤那条狗。而那条狗,已经停下,惊恐地看着我家太奶奶……
等我家太奶奶恐慌地回神时,眼前的村庄,人,事,突然全部消失。周围,又恢复了太奶奶熟悉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一队日本兵跑过来,擦擦擦擦,一个个耳朵上挂两快布,一起刺刀逼她。但我家太奶奶看着他们,什么也不怕,她觉得他们是假的,不是人。如果是人,怎么不在自己的国家好好待着,而跑到这里来杀人放火,毁灭村子?
她看到了宫崎骏,看到了吴翻译官,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谈……
……
是的,太奶奶对我说过这个故事,鬼下凼的故事。
她说鬼子到中国来,也是一次鬼下凼。他们日本人被鬼魅引着,下了凼,才跑到了中国。那鬼魅是一个奇怪的神灵,跑到了人的身体里,反客为主,占有了他们,他们就身不由己,跟着鬼走。
奇怪的是,我后来在厦门遇到了同样的情景。我无法解释,也无法请教别人。
鬼下凼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你被鬼引下了水凼,看到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不该看到的东西。当然,我家太奶奶是一个有幻觉的人,她是一个有许多历史幻觉和家族幻觉的人,而我家太爷爷,是一个两界人或三界人,他在我家太奶奶的幻觉世界里,是一个自由穿梭的人,能在人间,能到鬼界,还能到未来界。
太奶奶说,我们家族的命运,其实从那头牛的丢失开始衰落的。在我们那里,牛,牛角,是镇宅辟邪的物品。家里牛丢了,是一件很背运的事。
韦国柱走了许多地方,可还是没有找到河野。他瘦了一圈,许多天后,回来了。
他活着回来了,我家太奶奶也高兴。她心里怕河野没找到,又丢了一个孙子。世界很大,人走出去,丢掉,是一件可怕的事。人在家,就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