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日本伊势级战列舰“日向号”汽笛鸣响，缓缓驶离了大连港。
杨绍文身着禁卫军礼服，站在船尾望着渐渐变小远去的祖国土地，心底竟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慌乱和哀伤。
他就要去日本了。
那个他曾经恨不得在世界上一夜消失，每个国民都让他食肉寝皮的国家——日本。
“杨君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杨绍文的思绪，他转身，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一如往常的对来人淡然鞠躬致意：
“吉冈阁下。”
50岁的吉冈安直是日本陆军少将，关东军参谋，同时也是满洲帝宫的“帝室御用挂”，溥仪名义上的秘书长，实际上的家长。
杨绍文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能顺利的通过日本人的审核进入满洲帝宫内部，等到任后工作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的提升正是得到了这位吉冈安直的首肯，吉冈安直对溥仪的每一次召见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可同时也是溥杰的好友。
吉冈安直对这位曾经在南京前线与日本人对峙过却从未对日本人表现出特别情绪的人也颇有兴趣，他走到杨绍文身边，也望着船尾渐渐远去的大连港，用生硬的汉语道：
“嗯！等到真正要离家的时候，才发现家乡是多么可爱温暖啊！！”
杨绍文淡然一笑：
“吉冈阁下误会了，我并非在感慨故土的可爱，只不过想到即将踏上异乡土地，心底难免有些惶惑不安而已。”
“嗳——”吉冈安直故意做出嗔怪的表情看向杨绍文，“什么故土异乡的？！杨君，日满亲善本是一家，杨君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
“抱歉，”杨绍文脸上丝毫未见慌乱神色，“习惯上还没改过来，我会尽快的。”
杨绍文这样决不热情也非敌对的态度让吉冈安直摸不到头脑，但因此也不由得更加看重和小心：
“杨君是一个正直坦率的人，我很欣赏！嗯！！日本是一个很文明很友好的国家，嗯！杨君会爱上那里的！！”
说着，转过身拍拍杨绍文的胳膊哈哈大笑：
“听闻杨君还没有家室，日本的女人都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嗯！或许杨君很快就能遇到自己的意中人，结日满永世之好呢？哈哈！！”
杨绍文嘴角微勾，轻轻点头致谢：
“多谢吉冈阁下了，绍文也希望如此。”
“我先回去陪伴皇帝陛下了，禁卫军不像侍从武官需要随时在侧，嗯！杨君可以多休息休息，观赏大海的美丽风光！”
杨绍文把背后紧握成拳的手松开，立正对吉冈安直的背影微微鞠躬道：
“多谢吉冈阁下关心了。“
重新转回海面，大连港此时已经安全看不见，杨绍文微微放低眼光看着船尾带出的两道水纹翻向两边，波涛起伏的海面印入眼底，他忽然就失了神。
他已经许久没有梦到嘉陵江的煤炭港了，可此时那画面一幅幅瞬间涌满了脑海，他看到弟兄们的尸体在他面前，挤在海里上下翻动漂浮，在南京血色的天空下，他又看到了遮蔽他一生的尸山血海。
——很文明很友好的国家啊……
真是讽刺……
他闭上眼，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
睁开眼，看着重新恢复碧蓝的天和海，又有很多新的头绪涌上心头，但待他想抓住一个由头慢慢理清的时候，却忽然都失了踪迹。
自从报纸上登出他“弃暗投明”的消息后，杨绍文的小院门口每天都会有新鲜屎尿淋门，崔南玉气不过要找隔壁老太太理论，都被杨绍文拦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不知道满洲国报纸上的消息，能在全中国传出多少范围。自己父亲会不会得知？他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误解他？还是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默默为他助威喝彩？
这些他都不敢深想，就像南京的尸山血海他不敢回忆。
叹口气，转身进入船舱，最底层客舱是随行仆役下人和卫队的居所，此次出行除了几个侍从武官，就是几个装点门面的禁卫军仪仗队员。杨绍文在提升后也没有回避和赵元刚的亲近关系，提拔赵元刚成了新的骑兵连连长，王克镇不愿意和杨绍文这个炙手可热的新人物过不去，自然立刻答应，所以这次赵元刚也得以跟了过来。
“大哥！”赵元刚虽说已经是中尉军衔，但也不得不和士兵们挤在铺位上抽烟，他们只是满洲国方面的普通士兵，不似关东军的随行警卫部队，连出船舱的权力都没有。此刻见到杨绍文，赵元刚的眼睛立刻亮了，充满希望的冲到杨绍文跟前，“大哥，外面怎样了？我们都快闷死了！”
“现在才刚刚离岗，还有很久呢。”
杨绍文微笑着走过他身边，坐到赵元刚的铺位上，几个士兵敬过礼后都笑嘻嘻的倒回去，眼巴巴的看着杨绍文。
“杨长官，尝尝，我家里给我晒得地瓜干。”
一个士兵把摊开在铺位上的口袋向杨绍文推了推，杨绍文笑着拿起一个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赞叹道：
“不错。”
那士兵听了十分自豪的挺起胸膛，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是笑成了两条缝。
“杨长官，你去过日本吗？日本啥样？”
另一个士兵问道。
“我也没有去过，和你们一样，心里没底。”杨绍文笑着看着他。
“哎，杨长官，你不是在南京跟日本人打过仗吗，这次去日本，你有啥想法吗？”
有士兵没有眼力的问出这个问题，在杨绍文回答之前身边就有人给了这个提问题的士兵一个胳膊肘：
“在杨长官这里非工作时间莫谈国事，你忘啦？！”
杨绍文抱歉的对发问的士兵笑笑，站起身：
“委屈兄弟们了，大家熬一熬，我尽量给你们争取长一点的放风时间。”
说着，拍拍赵元刚的肩膀，两个人刚走出一步背后就哈哈成一团：
“我就知道杨长官对我们这些当兵的最好了！！”
“杨长官才不是那些不长眼只长肉的犊子呢！！”
“杨长官改天我把我家妹子介绍给你啊！”
“你家妹子整个一母猪，别祸霍人家杨长官了！”
“……”
杨绍文对他们摆摆手，留他们自顾自闹去，带着赵元刚走到舱门旋梯下方。
“元刚，你真的想好了？”
赵元刚一愣，忽然转变的称呼似乎代表了什么，他说不上来，可这一声竟让他热血沸腾，感动的鼻子发酸。
“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跟你干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