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哥?杨大哥?”
杨绍文听到远处响起几声呼唤,若有若无飘飘忽忽的,让他不能确定。
想闭了眼继续睡去,但呼唤声又响了,伴着声音,他的身体也在不由自主的晃动,像狂风骤雨中飘荡的船身,颠簸的他几欲呕吐。
睁开眼,走廊上的灯光从铁门下的小窗照射进来,勾勒出一只胳膊和半张脸的轮廓,那只胳膊伸在自己身边,那手刚刚从自己肩膀上移开。
——原来刚刚是他在推自己。
杨绍文仔细辨认着那半张脸,胳膊缩回小窗外,让出空间,脸得以露出全貌。
但光线太暗了。
“你是……”
杨绍文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是周璧……”
杨绍文全身的肌肉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陡然收紧,在爆裂出让他眼前闪着阵阵白光的疼痛过后,他又放松下来,看了那张脸,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周璧是聪明人,当然第一时间明白了杨绍文笑容里的含义。
“我不是日本人一边的。”
杨绍文看着他,平静的眸子闪过一痕幽远的波光,没有说话。
“我好不容易混进来,我可以联系其他人救你出去,在哪里我能找到他们?”
杨绍文仍然没有说话,但控制不住的露出另一个自嘲的微笑,他笑着,转回头去看牢顶,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
周璧急了:
“我用我妈起誓!——让我帮你!”
杨绍文重新把头转过来,盯着周璧的眼睛。
“我用我妈起誓……”
这一次周璧的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发急,反而轻了,飘飘忽忽,带上了一丝恳求意味。
“有一个……地方……”杨绍文斟酌着,挣扎着向小窗蹭近了一些,“如果他们没被抓……那里应该是唯一合适的地方……”
杨绍文说了地窖的地址,看到周璧正欲起身:
“等等……”
“杨大哥?”周璧返回,看到杨绍文向他伸出手,他急忙伸进自己的手,抓住了那只满是血污的手。
“别来救我……”杨绍文定定的看进周璧眼里,“告诉他们赶快走,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你一定要阻止他们……”
周璧顿了顿,然后干脆应道:
“好。”
他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然后飞快的贴着走廊回到清洁组。现在正是凌晨2点多,值夜班的除了他扮演的山口健,另外一个就是四十多岁的松下幸之,他看临时替工的山口非常卖力,自然乐得溜出去喝清酒去了。
到了凌晨5:30,周璧等到换班的人来,就急匆匆的出了宪兵部,向地窖赶去。
扮演日本人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加上为了行骗方便他积累了很多张做工精良的日本证件,所以一路顺利,找到人力车行的后院里那个入口,他拉开小门,顺着楼梯快步走了下去。
下到楼梯底层,面前是一个铁门,周璧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
很快,那边有人压低声音问:
“谁?”
“我带来了杨绍文的消息。”周璧话音刚落,里面一阵门锁响动,门被拉开,他被一只手紧紧抓住拽了进去。
地窖里光线很暗,周璧和对方也都是顿了顿,才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谢……”
周璧惊喜的声音被谢珏一拳打断。
“一会儿再算账!”
谢珏打完周璧立刻去锁好了门,从腰间掏出手枪抵上周璧的后腰:
“走!”
周璧揉着下巴,心情很平静——既然决定重新步入这件事,他早已接受了该他面对的结局。
“嫂子……”
谢珏把周璧押到一个很大的隔间里,隔间四处堆着麻包,顶上悬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电灯泡,在尽头的墙底,还散落着几张布满弹孔却落满灰尘的靶纸。
周璧看着崔南玉把要跳起来揍他的赵元刚推回去,转身面对自己,但周璧张了张嘴,往常那句“嫂子”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了。
“怎么?”崔南玉倒先伶俐的笑了,“周兄弟几时回了新京?几天不见怎么又生分了?连嫂子也叫不出来了?令堂怎样?我们走的急,还没有感谢令堂的款待呢?令堂让你来的吗?回去帮我们给令堂带个好啊。”
周璧的心狠狠疼了起来,一层眼泪模糊了崔南玉的轮廓,他用力咬了咬牙,提到胸口的怒气散了开去,然后他平静着声音道:
“我妈很好,她让我来帮你们。”
“去你妈的!!”赵元刚登时隔着崔南玉,指着周璧的鼻子跳脚大骂,“做完恶鬼又反过来装菩萨,当我们是傻子?!要不是嫂子拦着,我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周璧竟然一丝反应也没有,平静的看着崔南玉:
“出卖你们的是我,我叫来了宪兵,我妈把我骂了一顿——让我来帮你们。“
崔南玉一声冷笑:
“不必,您母子二人的盛情我们承受不起,我也不说好走不送了,你给你妈拖个梦,没人给她送终的错就来怪到我头上好了。”
崔南玉从来就不是心软的角色,如今周璧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她自然不能冒周璧再去告发他们的险。崔南玉不是杨绍文,知道自己从来没什么宽厚心肠。
不过她还是先看了看谢珏,然后吩咐了赵元刚动手。
赵元刚提住周璧领子准备往外拖的时候,周璧平静的问道:
“嫂子不打算先听听杨大哥的情况吗?”
不用崔南玉命令,赵元刚已经松了手,三人都凑近周璧:
“快说!”
这两天他们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渠道,无奈日本人必须进行舆论补救,所有的处理都在暗处进行,有些甚至可以算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们的关系网无论怎样也进不去。
“杨大哥在关东军宪兵司令部里,受了刑,伤的很重,但是活着。”周璧垂着眼睛,声音仍然平静,“关东军宪兵部审问的很紧,似乎不久后从日本国内还有高层的人来接手。一起被关押的还有一个姓沈的少年。杨大哥让我告诉你们,一定不要去救他,要尽快离开新京。”
“大哥!!!”话音刚落,赵元刚已是含着热泪怒吼出声,一拳重重的打在周璧肚子上,赵元刚接着蹲到地上不再说话。
周璧咳嗽了两下,看着咬紧了嘴唇沉默不语的崔南玉:
“他说你们一定不要去救他.”
崔南玉用力眨掉眼里的泪水,看向一边,冷笑一声。
“但是你们会去,对吗?”周璧的目光平静而恳切,“让我帮你们。”
崔南玉怀疑的看着周璧:
“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周璧曲起右手小指拇指,三指向天:
“我用我的母亲发誓。”
崔南玉还要冷笑,被谢珏走上来轻轻按住胳膊:
“嫂子,我信。”
“什么?!”赵元刚跳起来,不可置信的瞪着谢珏,“你脑子被狗吃了是不是?!”
谢珏看了眼周璧,复又看向谢珏和崔南玉——他们不知道周璧和他母亲的感情,但谢珏知道。
“我给他担保,他没说假话。”
崔南玉眼里凌厉的光芒减弱了,但赵元刚用力虚点了几下谢珏的脸,狠狠的道:
“你等着!——要是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们两个给大哥赔命!!”
“不只是只有你担心杨哥!”谢珏毫不退让的瞪回去。
两个人被崔南玉分开:
“好了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谢兄弟给这个人作保,那就再信他一次!”
说着,转身看向周璧:
“你跟日本人走得近,你有什么想法?”
“关东军宪兵司令部警卫森严,硬闯恐怕不行,但是以你们犯事的严重程度,转移到满洲国的司法机构可能性很小,我想可以从日本国内来的人身上下手。”
崔南玉皱眉,转身走到一堆麻袋边坐下:
“说的也有道理,那前提必须摸清楚来的人的身份,尽可能了解一切信息——”
说着,抬眼看向周璧,似笑非笑:
“恐怕也只有你去做了。”
周璧点头,脸上既无嬉笑也无痛苦:
“放心,我会做好。”
站在一边的谢珏,看着这个样子的周璧微微皱了皱眉。
“但是我们必须有接应的力量,就这几个人对付整个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是找死,”崔南玉继续说着,看向赵元刚,“新京的地痞流氓没这个本事,黑道也没这个胆量——赵兄弟,你有没有找到抗联或是义勇军的方法?”
“我没有……”赵元刚泄气的拖拉下肩膀。
谢珏忽然道:
“那次我们救的那个李唯中不行吗?”
崔南玉立刻摇摇头:
“那个人是什么德行咱们都看到了,那种人绝对不能打交道。”
轻轻咬着指头,她皱眉思考半晌,对赵元刚抬头道:
“当初的禁卫队因为游园事件被日本人破害死了不少人,这阵子绍文在他们那里很受爱戴,你也认识了不少人,你试试看联系他们,说不定能找几个带枪的来帮忙。”
“这是个办法。”
“谢兄弟,你和赵兄弟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
“我知道了,嫂子。”
“我一个女人家就不出去乱跑了,我在这里等你们。有消息尽快回来——当然别带其他人回来。”说后半句的时候她的声音凉凉的,视线一直从眼睛上方集中在周璧脸上。
周璧垂下眼睛,低声应道:
“我会尽快打听到消息。”
几人商定后,谢珏送周璧到楼梯铁门处,忽然拉住了周璧。
“大娘没事吧?”
周璧惊异的看了谢珏一眼,随即目光平静下来:
“我妈很好,被我气着了一些,在家休养,让我来帮你们。”
谢珏点点头,但很快看着周璧道:
“你状态很不对。”
周璧忽的笑起来,露出了从前玩世不恭的影子:
“我有什么不对,你们以前一直说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现在我好不容易决定认真一回,你们又说我状态不对。”
说着出了铁门,头也不回的上楼梯,只冲背后的谢珏摆了摆手。
谢珏压下心中的异样感觉,关上门。
很快,他和赵元刚伪装好,也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