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回答未免过于讨巧,因此也就不怎么真诚,后来我认认真真地思索过梦鹊那个问题,我究竟把她看做什么。
回想此生那几年,与她交际的过程中我总是感觉不到真实,“真实”这个词用在这里极其别扭,可是我再也想不出其它的来代替,只是徐徐往往中觉得空荡和虚无。诚然我无数次触摸到她的身躯,有时火热有时冰冷,包括她的气味,一回想起了皆是活色生香,音容什么的也都清晰无比,可是就是察觉不到真实的痕迹。仿佛一场话剧,类似戈多的那种,顶多添了个虚无的人陪伴——但这人恍如空气中的凝块背景上的蓝布统统只有我才能看到。
生活也无趣,尤其是就两个人相处来说场景未免太过单一。宿舍、餐厅,偶尔去一次电影院或者其他娱乐场所。这让我想起高中时期的寄宿学校,说得好听点称之为封闭式管理,本质上跟监狱没什么区别,都是被围墙加电网圈起来的孤岛。(老实说连内里活动也差不多,晨跑学习放风什么的)虽然我也不时逃出去卖画,但是为了生计的自由还能算的上自由么?即便我是个流浪诗人,吟诗也不该是为了在旅途中填报肚子才对。
我从未主动带着她去某个地方,念头都没起过,哪怕是去五公里外一到春天就疯长的芒草山坡,那里有顶漂亮的风景,我都是独自一人游览。一想到这里我就后悔不迭,哪怕是随意散散步也好,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我走在前头,她缀在身后,不用交流,一次就好。
究其缘故,大抵是我把她当做生命里与真实相反的那部分——与此同时她的爱炽烈得让我恐慌——这就是对梦鹊最不公平的地方。
爱使我们成为罪人。
————————————————————————分割线————————————————
距离深夜谈话后的第二个周末(期间我们再无独自相处的机会,衣食住行皆是三人同行),一早梦鹊便上班离去,我和丁川惫懒些一觉睡到了早上十点左右,醒来拉开窗帘,冬阳高悬,了不得的晴朗天。
洗漱过后,又到楼下吃了关东煮,无事寻觅,干脆决定上街随意闲逛。
年关刚过,小镇上还留着许多人气,往来的行人大多轻松面容和气,不较往日繁忙。街道四处零散的开着些店铺,饮食居多,服装也不少。特意寻了几家常去书店竟无一迎客,我略微思索过后决定去影像店看看。
现在我俩所在距离影像店段不远,步行约莫十多分钟。丁川被日光照得暖融融的,人精神不少,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
“北方这天真高啊。”他仰着脖子向天望,脸上挂着笑。
“那不是。”我与他并排走着,一边哈气,说话还跟捧哏似的。
“哎,秋目。你说,这北方这么冷是不是就是因为天高啊?我们那边天矮,云都懒洋洋的,一伸手像是能捏着,冬天啊也比这暖和多了。”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向天望去,专门瞅一眼那云,这么一瞧,嘿,果真是不太一样。往日没注意,这北方的云果然利索多了,形体也消瘦些,即便是这暖意昂然的日头也都个个刀削斧凿似的皱着脸在天宫巡游。
这一眼看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好像真是应证了丁川那句话。
“哎——”丁川仰着脖子突然叫起来,“那片云我好像见过。”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瞧,问:“哪?”
“就那,羊脑袋那个。”说着他抽出手来指。
我眯起眼,终于发现了那云,正想说哪像来着,模糊一瞧,它还真是与众不同十分显眼。西南方向一堆云团尾巴上缀着一只胖乎乎的云朵,乍一看果真像个羊羔脑袋,不知为何,它前行的速度较整个云团慢些,不一会儿就脱离大部队,这时再去瞧,活脱脱的一颗羊羔脑袋。而且它内部也不统一匀称,吞吞吐吐地走着,慢慢地居然又扯出躯干来,笼统着不一会脑袋变小了再也看不真切面目只余下一团朦胧的白。那躯干却又再次变化,奇幻般的探出四只触角来,渐渐壮大了形成明显的四肢,就连末端也似乎冒出了一截尾巴......
“嘿!还真是它!”丁川拍手笑道。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说:“什么?”
“就它啊,我俩以前就认识啊!”丁川很高兴,一边拍手一边笑,“以前放风的时候,有时候它就从墙角飘过来看我。就像刚才一样,先露个大脑袋出来瞧我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脑袋就变小了,身体也就露出来了。”
“是吗?”
“真的!”丁川似乎怕我不信,语气笃定万分,“有时候它从西边来,有时从北方来,还有时是突然就出现在正空中。嘿嘿,它总是这样慢吞吞的,没想到它还跟着我。”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去。
“哎,你这是几个意思?不信啊?”丁川在后面一溜小跑追赶上来。
转过街角就是影像店,我一边微笑着躲开丁川的纠缠,一边向影像店走去。丁川犹自不甘心,向前跑了一步折过身来面对我倒退着走。
“哎,你这笑什么意思啊?我又不是在讲童话故事!啊喂!你说你!”丁川笑着,一边伸手过来拉扯。
我突然停止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橱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沉没下去。
“喂!”丁川仍旧笑着,渐渐的察觉到了我的表情变化也就缓缓收敛了笑容,“秋目,你怎么了?”说完他也顺着我的视线向背后望去。
影像店背着阳光的橱窗上面张贴着一张最新的唱片海报,打头是两行大号文案:新生代灵魂歌手简迷最新专辑《TOTHEMOON》,暗红色的背景下是专辑的封面,这回的封面不再是画作而是一个闭着眼的女人正面半身像。
一头中分的长发遮掩了似乎半裸的身躯,面容清秀,露出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尖下是一对刀片似的嘴唇。由于闭着眼无法揣测情绪,却依然有股冷冽又温柔的风情。
丁川迟缓着回过头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惊恐和欢喜,愤怒与温柔,绝望与平静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呈现出一幅荒谬非人的面相来——他微微蠕动了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挤出了一句微不可查的话语,他怯弱着嘟囔道:“廿明明......”
我立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海报,只觉浑身麻木冰凉,四周的空气凝结成冰块将我冻在其中,丁川的呢喃我一点也没听到,耳旁四处尽是深水中暗流奔腾的声响。
丁川突然跳到我眼前,双手挥舞同时嘴巴不断张合似乎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最后他急了直接伸手从我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对着我看,哦,原来是梦鹊打电话来了,可是我明明没有设置静音啊。
恍惚中我接过手机将它贴到耳边,我轻声说道:“喂?”
那边沉默了大概五秒,接着突然间爆发出梦鹊啼血般的哭喊,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嗓子眼里渗出的血液,她喊道:“秋目——”
声线格外的嘶哑,仿佛被挂在北方高空的云枝上风干的羔羊。
我吃力地咽下口水,然后极其平静地问道:“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