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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麦女

星期六下午,林西迷路了。还记得那块“前方施工请绕行”的牌子。还记得那条三米宽、两米深的长沟里都是泥浆。还记得身边的白河上有两座桥。从这座桥到那座桥正好绕过那条沟。白河水清澈,林西走上那座不知名的大桥,走进岸上的丛林,从此就再也没看见过白河。然后他走进了这片玉米地。奇怪的是,走过的路好像消失了。有一个路口左边有一块石头,他记得很清楚,像一只山羊。他回来寻找原路时,石头还是那块石头,路口却已经不见了。原来的路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青玉米。小径像变成青蛙的蝌蚪不见了尾巴。在这个阴沉沉的下午,玉米地的外面是玉米地。他无法沿着一条路走向同一方向,每一条路走不了多久就会改变方向。事实上,他根本就分不清方向。但林西听见了歌声,由远及近:

“而我在一首诗里飞翔

多年来

极力渲染着月亮红的一面

试图用一片二月兰把伤口掩藏

月亮的另一面

一根狗尾草始终无法入药

偶尔在我信手写下的诗句里释放静电

月光已犁出千顷……”

少女的歌声,清越委婉,似曾相识。那句“月光已犁出千顷”,不是林西昨晚梦中的诗句吗?他本想把它演化成一首诗,没想到是这首歌里的词。转过路口,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穿一身绿色的长裙迎面走来。她有着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一头栗色的长发。也许只有这么美貌的女孩,才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来。

林西快步走上去,问道:“你好,我要去柳各庄,你知道怎么走吗?”

她说:“去柳各庄,你怎么跑到杨镇来了?这里是张家府啊。”

柳各庄在南边李遂镇,而张家府在正东。

“这里是杨镇?没想到我向东走了这么久!”

“不要紧,听说从这儿到柳各庄有一条近路,你跟我回去问我爸爸吧。”

与一个如此清丽的女孩同行,就像在梦中。有时林西跟在她后面,忍不住看看她露出裙底的小腿,白得有些刺眼。

“我叫林西,南彩西江头的。今天下午约好到同学家去玩儿,说好在他家住一宿,明天下午一起去顺义师范上学,想不到走到了这里。”

“嗯,我叫麦女,在牛山念高二。”

“咱俩是一届的。”

林西向她问起一些在牛山上学的过去同学的名字,她一个也不认识。林西七绕八绕也走不出的玉米地,不知怎的,拐了两个路口,就看见了一片麦地。麦女指着槐树下的一个院子说:“那就是我家。”

麦女的父亲五十来岁,高大威严,声音却和蔼可亲,指着屋后树林深处那条望不见尽头的土路说:“顺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就到柳各庄了,估计四五十里。现在天已晚了,不如住在这儿吧,顺便也尝尝麦女的手艺。”确实,天色渐渐黑了。一棵墙头草垂下两片细长的叶子,二人走进院子,又听见麦女的歌声:

“月亮的另一面

一根狗尾草始终无法入药

偶尔在我信手写下的诗句里释放静电

月光已犁出千顷……”

槐花香气袭人,麦女蹲在西边灶台前,少女的背影在火光中晃动。二人走进屋里,方桌上摆着三盘叫不知名字的野菜,二凉一热。

麦女又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盘,说:“下酒的来拉。”

“这只野兔,我今天追了一个下午。”麦父打开一瓶二锅头,把林西面前的杯子倒满了。

酒杯里倒映的夏夜,天已放晴,月下的歌声更加优美。

“小伙子,你家都有什么人啊?”

“我爸爸在合作社上班,我妈在家……”

第六个菜是一盘油炸蚂蚱,林西不禁多喝了两口。麦女又端上来一盘烧麦穗,饱满的麦粒浓香扑鼻。麦父好像被麦芒刺到了嗓子,连连咳嗽,说话越来越少。林西的话反倒越来越多,频频向麦父敬酒。不知什么时候,麦女端上来最后一个菜,坐在林西身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麦父已不再言语,麦女的声音越来越多地在耳边萦绕,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槐花气息。

林西忽然想到,今晚住在哪个屋子里,和谁住在一起……不会是和麦女吧。然后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恍惚间听见父女对话: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把麦籽端上来了……”麦父好像很生气,真是小家子气。

麦女说:“他是诗人……我藏有他的诗集……”林西脑海中一片问号。

“饿死不吃种……”麦父声如洪钟。

可惜林西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了。月光已犁出千顷,他变成了一根麦子。

梦中一片黑暗,林西是一颗种子,埋在泥土里。

第二个梦,林西已经长成麦子,置身麦地中,下半身扎在泥土里。双手举过头顶,是两片叶子,在风中沙沙摇动。他的眼睛也许是叶片上的露珠。可是,他的头在哪里呢?他可以听,却不能说。他可以看,却不能动。他现在只有两片叶子,他的身高还够不到其他叶子的腰部。他只有一隅被麦叶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

幸好林西可以想。第一天,他“写”了第一首诗《一棵麦子想象着镰刀的形状》:

“当他是一粒种子曾接触过

一只大雁冰冷的喙

当他是一棵草他知道

那只山羊智齿的锋芒

春天来了

他没有被摘去烧麦穗

现在颗粒渐渐饱满

而他的宿命里依然隐藏着一场冰雹

如果他是幸运的会躲过一切

最终与一把镰刀相遇

他的第二片叶子轻轻地在曙光里摇曳

勾勒出镰刀的形状”

也许这一切和麦女有关,林西禁止自己想下去。还记得那一夜他喝多了,自己应该还是在梦里。他只是整日盼望着赶紧醒来,赶紧变成人。第二天,林西写了第二首诗《一棵麦子祈求着旭日》:

“一棵麦子祈求着旭日

这用于救赎的金币

地上有多少棵麦子

天空就会有多少枚金币

旭日在麦穗里成熟

霞光四溢黑暗里伸出无数双手

又一次旭日踏着麦浪的阶梯

被丢进天空的储蓄罐”

这首诗是朗诵出来的,因为这天早晨他已经能说话了。林西整日盼望着救星,救星真的来了。中午,它在林西身边叹了口气:“唉,又是一根可怜的麦子!”

今天是星期一,是林西变成麦子后的第二天。这两天没吃没喝,他却一点儿也不饿。也许是吸食泥土里的水分和养分的缘故吧,而且在阳光露水的滋润下,精力充沛。他已经长得和别的麦子一边高,并且抽出了穗。他能看见开阔的天空,也能看见田间的一棵棵杨柳,却从来没注意过身边的这棵麦子。它长得很特别,因为它的麦穗上有两根特别长的麦芒,每一粒麦粒都像是瞪圆的眼睛。

林西很是吃惊:“原来麦子是可以交谈的!”

“小孩子异想天开,你本来就不是一根麦子,我也不是麦子。”

林西更吃惊了,原来他也是人。

“我叫孟王,西马坡人。”他说,“上礼拜赶杨镇大集去卖兔子,还剩十几只兔子时,来了一个人,自称叫麦家山,说剩下的都要了……”

“他也姓麦?”

“他就是麦女的父亲。他说:“我携带不便,你能不能帮我送到家里?”没想到兔子能卖干净,我很高兴,见他家离的不远,何况送到才能拿到钱,就把兔子送到他家。当时已近中午,麦女正在做中饭,唉,千不该万不该,麦家山一留吃饭我酒隐就上来了。我们喝了两瓶酒,之后我在他家西屋睡下,醒来已经在这片田里变成了麦子。”

他的叶片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麦子说:“醒来时那棵麦子还能说话。”

“什么?”

“人变成麦子之后十天之内是可以说话的。”

“可是昨天为什么我不能说?”

“那时候你还小。”真难以置信。

“他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现在和一棵普通的麦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接着说,“那天,他告诉我一个麦地里的传说。”

这个传说是孟王告诉林西的:这里的每一棵麦子原来都曾经是一个人。他们都吃了麦家的麦籽,然后变成麦子。每个人变成麦子后,第二天就会长得和别的麦子一样高。每年夏天,麦家就会收割一些麦子,吃了之后,可以驻颜延寿。

林西听出一身冷汗,这是他最不愿接受的结果,但一切都是事实。

“如此说来,麦女不是人?”

“这个我倒不清楚,但是你见过这么美丽而又没有瑕疵女人吗?”

林西哑口无言。

“还有,麦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经人家怎么会住在这里?”

本来林西见麦家孤零零一个院子,心想如此美女本应住的与众不同,现在想起,不禁疑虑重重:“怪不得前天晚上会有兔肉吃……看来,我也要变成麦家的盘中餐了!我还有八天寿命,八天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思考——”

“也不一定。”

“你说什么?”林西眼前一亮。

“传说,三天之内,人变成的麦子还可以变回去。曾经有一个人变成麦子后在第三个黄昏,又变成了人。那个人叫王景龙。”

“他得救了?”林西的声音透露出一丝欣喜,因为我变成麦子后才是第二天。

他说:“他变成人后又中了麦女的美人计。”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他再次变成麦子后对另一棵麦子说的。麦女说他只是做了一个梦。而他因为迷恋麦女的美色,在洞房之夜,又吃下了麦穗。所以,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棵成功逃脱的麦子。”

“那么,他是怎么变成人的?”

“你想变回人?”

“当然了,你知道方法吗?”

“知道倒是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你变成人后,一定要救我,还有这里所有的麦子。”

“你是说这里所有的人?”

“不错。”一阵风吹来,麦浪起伏,这两个字好像是他们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看来林西如果不答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自己的。于是,林西向天发誓:“变回人后,如果不救这里的人,我还变成一棵麦子。”

他除了相信林西,好像也别无办法。

“真是无商不奸啊!快说——”

“呵呵——我先告诉你救人的方法,麦女的左耳上有一个耳钉……”

“这个我倒没注意。”

“你变成人后麦女一定会编造一个谎言。你假装相信她的话,想方设法,一定要摘下那枚耳钉。这时候,她就没法力了,除了逃跑别无办法。你再也不用怕她,直接到这儿把耳钉交给我。我会把大家变成人。”

他显然想把耳钉占为己有,不过林西只要变回人就可以了,林西还有很多诗歌要写。

“又跟我玩儿这套,你这个卖兔子的!”林西笑着说,“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好。那棵麦子之所以能变成人,是因为第三天,飞来一只鸽子。”

“鸽子?”

“他用麦叶缠住鸽子的一条腿,鸽子把他拉了出来,然后他就变成了人。”

“就这么简单?可是怎么会这么巧?”

“不错,否则这么多麦子怎么就他一个人能变回去。方法是一样的。据说我们前三天在外力帮助下是可以变成人的。无论是什么,只要大于你的体重,你拉住它,就可以把你拉出来。可惜,我变成麦子后的前三天什么也没遇到。我今天已经是变成麦子后的第七天了。这几天倒是看见不少,却没有用了!”

“哪会那么巧,就飞来一只鸽子,如果我遇不到呢?”

他说:“你的体重是多少?”

“一百二。”

“胡说,你现在是一棵麦子,算上麦根上的泥土,最多也到不了半两重。比你重的东西有的是,比如说这几天我曾经看见过两只喜鹊、一匹马、一只山鸡、两只仓鼠、一条蛇,还有几只蚂蚱……”

说着说着,林西真的看见了一只蚂蚱。林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蚂蚱。它分开林西前面的麦子,悠闲地向林西走来。二人都秉住呼吸,生怕把它吓跑,或者从身边绕过去。但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它径直向林西走来,麦叶那么长的腿已经迈到林西的头顶,能清楚地看到它青色大腿上泛红的锯齿。林西立刻用麦叶上的锯齿咬住它腿上的锯齿,顺势缠了上去。林西的身子果然很轻,轻轻一带就被拉了出来,麦根离开泥土变成腿。林西倾斜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飞到半空。

林西飞了起来,又变回人。两片宽大的麦叶上锯齿消失了,变回了双手,离开蚂蚱的右腿。那只蚂蚱吓了一跳。它跳起来有一人多高,展开长大的双翅,一对青色的翅膀和一对透明的软翼,像一架滑翔机模型,落入不远处的麦地不见了。而林西见过的怪事已经够多了,对这么大的蚂蚱居然也已经见怪不怪。

林西的身子依然很轻,还在往上飞。林西听见叫孟王在麦丛中“啊”了一声,他显然也很惊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飞的有一棵柳树那么高了,然后开始往下落。远远的看见麦地尽头麦家的院落,他轻轻的落下来,双脚站在地上。

他拔腿向麦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想:能变成人已经万幸,谁敢去招惹麦家的人,先逃出去再说。

孟王兀自在身后再次向林西叮嘱:“我们就指望你了。记住,麦女生性多疑,你千万小心,别吃麦家面食……”

他的声音停住了。林西也停住脚步,林西又听见那熟悉的歌声:“月光已犁出千顷……”

林西站住的时候,麦女已经从麦家相反的方向走来,远远的还是那条绿色的长裙,端庄柔美。她手上托着林西的衬衫、长裤、凉鞋和腰带。

林西蹲在麦地里,因为他忽然发现身上一丝不挂。孟王在林西另一边十几米远,混在麦地里,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棵了。

“你过来穿吧。”麦女把衣服放在一棵柳树下,走出十几米,笑着说,“我不会偷看。”那天真的笑声,绝不是装出来的。

穿上衣服,林西走向她,说:“昨天我好像喝多了,怎么会睡在这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根麦子。”

她竟然丝毫不加掩饰,说:“不是昨天,是前天。那也不是梦,你确实变成了一棵麦子。”

林西想,这次又走进她谎言的迷宫了。林西站在她的身边,看得真真切切,她怎么看也不会超过十七岁。

林西说:“这怎么可能呢?”

她说:“无论谁吃了麦家的麦籽,都会变成一棵麦子。然后出现在麦地里,谁也找不到。两天之内他又会重新变成人。”

“怎么回事?”林西故作惊奇。

“这要从头说起。首先,这里不是你平时居住的顺义。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麦子的国度。”

“那么,你是谁?”林西笑着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和父亲,是这片麦地的守护者。”

“难以置信。”

“你刚才不是已经飞起来了么?吃过麦籽,再变回人,就一定会飞。那不是普通的麦籽,是麦地的种子。你看——”说着,麦女消失了,她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棵麦子。然后她的声音从林西身后传来,“你看,我也会飞,我的飞翔是这样的,没骗你吧。”她已经站在林西身后。

“想不到,我来到了一个桃花源!”

“这不是巧合,你是被我指引来的。前天下午,当你走过那座桥,那座桥就已经消失了,那座桥是我变出来的。你之所以迷路,是因为我藏起了你走过的路。所以,你一定会遇到我,也一定会来到这片麦地。”

这个谎言的每句话都让人吃惊。

“你为什么要引我来?”

“那还要从这首歌说起——”她有点脸红,又唱起那首歌:

“而我在一首诗里飞翔

多年来

极力渲染着月亮红的一面

试图用一片二月兰把伤口掩藏

月亮的另一面

一根狗尾草始终无法入药

偶尔在我信手写下的诗句里释放静电

月光已犁出千顷……”

“其实,你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不是前天,而是两年以前。”接着,她背出一首诗:

“夕阳斜春入烟

果园的乱枝

铺展着半池幽暗

一朵花

在梦中听见的歌声

谁又能表现

由洞中的蟋蟀伴奏

连枝上的栖鸟

也来争那无尽的委婉

啊淡绿的倒影

泊在鱼塘的那一边

只有一段”

那首诗在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神秘色彩。

“这不是我那首《忆杨中操场西日暮》吗?我想起来了——”林西真的想起来了:两年以前,他在杨镇一中上初三。那个早春的傍晚,他在学校西北角的鱼池边背政治题。当时,他站在鱼池东岸,对面的半个鱼池都是西岸果园的倒影,岸上也是黑的,什么也看不到。黑暗中有一个少女的歌声,时间很短,看不见人,他仿佛看见一段绿影。

“我在杨中鱼池听到的,是这首歌?唱歌的人就是你?”

“当时你坐在鱼池边背政治,居然还带着一本雪莱诗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哦。”

“但两年前的那首歌没有这句“月光已犁出千顷”。因为这句是你这星期五晚上说梦话时我听到的。”

“那时候你在哪儿?”

“我想,现在你家菜畦边应该还有一棵麦子。”她的面颊染上晚霞。

“那天晚上你就在窗外?”

“不仅仅是那天晚上,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个晚上我站在你窗外,你从来也不知道。而且,你的每一首诗我都倒背如流。”

林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这两年他确实常常在窗外看见一两棵麦子。而且在这个麦子的国度,什么都可能发生,不相信也不行。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现在林西已经知道她为什么要引我来了。她的意思很明白,林西是她两年来思念的那个人。

“这么说,你常常到我们的世界里来了。”

“也不是常常来,我只是偶尔去你们那里买些衣物。我们不可以在你们的世界里常住,如果让人类看见我变成一棵麦子,他们就算把麦地翻过来,也要找到我。对于我们,人类是最危险的敌人。”

“你们还有别的敌人?”

“当然,麦地的敌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在这儿,最可怕的敌人是蝗虫。”

林西又想起了那只大蚂蚱。二人走出麦地。在她身边,林西不敢太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她走在前面,同样向麦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们去哪里?”

她说:“我和父亲吵翻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为什么?”

“那天我带你回家,父亲很高兴。后来他听说你是西江头人,说你再也不能够进入麦家。”

原来是这样。西江头人怎么了?林西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吃饭时,麦穗端上来后麦父不住地咳嗽,又想起那天晚上梦中听见的父女对话: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把麦籽端上来了……”

“他是诗人……我藏有他的诗集……”

“饿死不吃种……”

麦女说:“我们先去一个山洞暂住一晚,明天起来就盖一座大房子,我们一起盖。”朝着南边的树林,他们都不是在走。麦女一会儿变成一棵麦子,一会儿又在前面十几米外出现。而林西,是在飞。在半空中,追逐着一棵又一棵麦子,他想到一个词牌的名字:蝶恋花。这是真的,他在飞。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清楚地感觉到空气的浮力,就像在水中,他只要往前跑几步,用力一扑,就可以与地面平行着身子飞起来,然后挥动手臂就可以往前飞行。可是他飞得很慢,也很低,最多只有一棵柳树那么高。麦女为了迁就他也变得很慢。

两人走进树林,来到一座低矮的山前,山上桑树和野花丛生。花香怡人,麦女已经停止了飞翔,林西虽然不情愿落下来,却不得不跟着她沿着山上的小径拾级而上。身边的桑树虽然不高,却结满桑椹。他从没见过这么多桑椹,红的,黑的,白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把桑椹不停往嘴里送。夕阳下,可以看见树林并不大,可以看见树林外的玉米地和麦田,向东西两个方向无限延展。麦家在麦地北面,只剩下一块石头那么大。树林南面是白河,对岸笼罩在炊烟和暮霭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

“神话里的世界真美啊,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麦女笑的更美:“不是神话,这一切都是真的。肯定有一天,你会用诗句把它们都形容出来的。”

这座山一点儿也不高。两个人爬到一半,就看见一个杂草掩映的洞口。洞口的鸟鸣因我们的步声沉寂。山洞很浅,却很宽敞。借助洞口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隐约看见一段石壁把山洞截成两个屋子。麦女点起树枝。洞里亮起来。林西坐在火堆旁,看见正面石壁上结满了厚厚的冰。

“夏天怎么会结冰?”

“明天早晨你就知道了。”

山洞的石壁上偶尔有一两根长长的野草。

“这些野草也是你飞翔时留下的?”

“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一棵麦子?”林西满心好奇。

“也许麦地里那些麦子会把我当成一棵麦子,因为我是它们的保护者。我们应该也算是人类,只是生命更长久些,一般能活到一两百岁。将来你也一样。”她脸上映着火光。

“你变成一根麦子,然后瞬间就出现在远处,这种方法应该是叫地遁吧?”

“你如果喜欢这样叫就这样叫吧,我更喜欢把它称作飞翔。”

“飞翔?”

“就像你,喜欢在诗歌里描绘飞翔,所以吃过麦种之后,你飞了起来。而我,小时候和父亲捉迷藏,想变成一棵麦子,想让他找不到我。所以吃过麦种后,我的飞翔就是变成一棵麦子。”她接着说:“你飞得那么低,那么慢,是因为吃的麦种还不够。”

“什么?”她终于又要给林西吃麦籽了,再次把他变成麦子。

“必须吃过三次麦籽,飞翔才会永远属于你。那时候你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要飞多高就有多高,要飞多快就有多快。否则,三天之后,你还会像原来一样用腿走路。”

本来,一个这样美丽的少女,即便是草木精怪,也让人心醉。她已表明希望林西和她一起保护麦地。她的声音如有魔力,不可抗拒,林西甚至对那棵叫孟王的麦子的话产生了怀疑。但听了麦女刚才的话,他对孟王的话再无疑虑。他决不能再次变成麦子。麦女看上去柔情似水,而林西心里已结了冰。

“今晚我们吃什么?麦籽吗?”

“当然不,麦种必须是三天之后才能再吃。你饿吗?吃完麦籽后三天之内是不会感到饥饿的。”

“不饿。”

“那你刚才还没命似的吃桑椹!”她笑着说。

她说得没错,这两天林西精力充沛,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之后,她谈起了林西的诗歌。林西提到一首诗的名字,她就可以背出来,就像是她写的一样。她真的能倒背如流。两个人举行了一场简单的诗歌朗诵会。这次比赛。林西只能屈居亚军。按理说,诗歌都是他写的,应该比她记得牢。而她却连连纠正林西背错的地方。事实上林西的朗诵水平本来也不怎么样,更何况他心里一直想着逃生的方法,并且惦记着她佩戴的耳钉。她的耳朵上各戴了一枚银制的水纹样的耳钉,林西记的清清楚楚,孟王让他拿到左边那根。

当晚二人睡在火堆两边。林西一直努力提醒自己不要睡,担心睡梦中再次被变成麦子。但他还是睡着了。恍惚中,麦女的脸说不出的美艳,她张开了双唇,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林西接住了她的嘴唇。这一吻,像黑夜一样漫长。二人的呼吸很热,石壁上的冰渐渐融化。

也许这不是一个梦。林西睁开眼的时候,石壁上的冰真的融化了,现出了一个个木匣。有两三个盒子微微张开着,一个里面黄澄澄的,是元宝,另一个盒子口耷拉出半条珍珠项链。这么多匣子,这么多珠宝,之前,林西只在电影里见过。他已经顾不得这些,看看麦女躺在地上,睡得很香,林西转身走向洞口。之后他停住身,稍一犹豫,蹑手蹑脚的转身来到麦女身边蹲下。麦女恰巧翻了个身,向右侧卧着睡去,林西轻轻的摘下了那枚耳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林西再一次向洞口走去。

林西紧紧攥着耳钉,走向洞口,生怕麦女立即醒来。虽然听孟王说没有耳钉的麦女并不可怕。也许他更愿意相信麦女的话是真的。现在,他要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解开耳钉的秘密。这个耳钉,也许和阿拉丁的神灯一样。然后可以做顺水人情,把那些变成麦子的人还原,让他们感恩。晨光熹微,林西急匆匆走出洞口,心里略有一丝愧疚。山洞外,一棵枣树上落下一片叶子,轻轻的拂过他的拳头。耳钉似乎动了一下。林西感觉手心里空了,张开手,手心里确实什么也没有。

枣叶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人。确切地说,这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秦俑,身披铠甲,腰围战裙。他青铜头盔顶端的三角叉,两边高,中间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点,近乎没有,看上去有些眼熟。

林西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这根耳钉的保护者?”

“我是耳钉的新主人。”这是孟王的声音,林西想起了麦子孟王麦穗上那两根长长的麦芒。

麦女在背后惊呼:“猛王?”

她醒来了。

孟王哈哈大笑:“麦女,想不到吧,虽然你每一次都把麦地里的麦子变成士兵打败我的子民,但最后还是我胜利了。”

麦女没有理他,转身面向林西,冷冷的说:“你什么时候成了猛王的人?”

林西侧过身子,不敢看她。现在林西知道麦女没有骗自己。自从林西变成人后,她的话从来都是真的,她对林西毫无防范。说谎的是孟王,说谎的是林西。

“孟王,不是一个卖兔子的吗?”好像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愚蠢的了。

猛王说:“其实,我是一个买兔子的。”

他买的这只兔子是林西。

“金顶猛王,猛中之王,猛王之王,怎么会是一个卖兔子的?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只把林西从麦地泥土中拉出来帮他从麦子变回人的大蚂蚱,从草丛钻出来,依偎在猛王脚下。谄媚的声音从他振动的翅膀上传来。

猛王指着它说:“这就是景龙,我的得力手下。”景龙,就是猛王谎言里那个由麦子变成人,又中了美人计的人,那时猛王给它多加了个王姓。

这时,从草丛、树下、岩石后面又探出了几个脑袋,山洞周围不知隐藏着多少蝗虫。

猛王转身对麦女说:“我知道捉不住你,我现在拥有了麦家的法器,有很多事要做。你滚回你的山洞里去吧,我不想和你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我虽然进不了那个山洞,但我保证,三天之内就让这片麦地消失,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你的祖先了。你看——”向山下看时,麦地已由绿变黄。

“别担心,这个叛徒,我来帮你解决,”他抬头向枣树上喊,“云皇——”

树叶翻动,一只半尺来长的绿色螳螂探出身子。

猛王命令道:“云皇,这小子会飞,你现在也可以飞了,去割下他的脑袋。”

在猛王的声音里,那只螳螂的翅膀又伸长了一倍。它跳下树来,身体变得比猛王还要高大,两只前爪变成一对金色弯刀在胸前晃动着:“对不起,其实我不想伤害你。”树下的蝗虫们看见它可以说话了,无不兴奋雀跃。

“可是我的肚子好饿呀!”云皇重复了一遍,迅速扑过来。林西本想躲开,手脚却不听使唤。林西笼罩在他的影子里,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握着林西的,是一只温润的手,光滑而细小。林西知道这是麦女的手,他正在跟她一起地遁。果然,眼前一亮,林西已经和麦女站在山洞里。

“谢谢你!”

她没言语。

“猛王在我变成麦子时也变成麦子,说麦地的每棵麦子都是人,都像我一样被你施了法术,只有耳钉可以解救……”

“你不用解释,这是麦家的事,和你无关。我现在把你送回你的世界去。”她伸出手。

林西躲在一边:“我不走。”

麦女已经气喘吁吁。

“没有那片麦地,你真的会消失?”

“我想,那些蝗虫已经在破坏这块麦地了。”

麦女泪光闪烁,但她的态度依然坚决:“快把手给我,再过一会儿,我就没法把你送出去了。”

她又一次抓住林西的手,被林西甩开。

“我不会走。”

“随便你,你留在这里等死吧。”

她走到隔壁,没了声音。林西不敢过去看,也不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林西似乎听见麦女在叫他的名字。

他以为听错了,但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林西跑过去,看见麦女躺在地上火堆边睡着了,嘴里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林西抱起她,坐下来,麦女缓缓睁开眼睛,面色苍白,虚弱的靠在林西肩头,说:“我梦见你走出洞口。”

“我不会走。”

“谢谢你!”她流着泪说,“你甩开我的手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把你送出去了。真后悔把你带进这片麦地。”

林西也流下眼泪:“我不该听信猛王的话。”

她有气无力地说:“几千年来,麦家保护着麦地。现在却毁在我的手里。从此,世界上的麦地都会消失。”麦女的话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林西说:“是毁在我手里!”

麦女接着说:“这个世界只有麦家一家人。所以,我们一直是和外面世界的人通婚。生下儿女,不论男女,都姓麦……我的父亲已经五十岁了,要不是因为我,他最少还能活一百岁。父亲说过,我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今天早上,他也在洞口……只要麦地里还有一根麦子,我们就不会死……”

她在林西的怀里睡着了,不知道还会不会醒来。

麦女昏昏沉沉的说着梦话:“林西,我们用这些石壁上盒子里的钱,盖一座大房子。每天早晨,冰都会融化……麦种,几十年才长出一穗,今年却长出了十几穗。只要还有一粒种子,麦地就可以恢复生机……”

这时,火堆边忽然长出一棵枣树,和洞口那棵一模一样。

“猛王!”林西脱口而出。

树上有一棵红透的山枣,它在落到地上之前说:“只有麦家人才可以进入山洞。你可以进来,山洞无疑已经把你当成麦家人了。”红枣落在地上,变成了麦父,依然那么高大魁梧。

“伯父,今天早上您就已经在洞口了?”

“早晨我来看女儿,刚变成枣树,就看见你走出洞口。眼看着麦家的法器被猛王抢走了,而我已经无能为力。猛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身上去的,可惜耳钉不在我身上,否则我是能感应到的。尤其是对麦地的敌人,耳钉的反映很强烈。”他的声音依然洪亮,他的生命力比麦女强盛很多。

“耳钉这么厉害,怪不得猛王要通过我的手得到耳钉,都怪我被他变成的麦子欺骗了。”

“也怪不得你,谁知道他除了变成麦子,还能变成树叶。他一定还能变成别的东西,否则他怎么会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此熟悉?”

“也许他曾经变成你们家墙头的一棵草。我在你们家吃饭那晚,曾看见东墙上一棵草垂下两片很长的叶子,跟他头盔上的三角叉很像。”

“恩,是吗?那应该是他的触须,也许吧。”他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当时麦女就在院子里做饭,耳钉应该是有反应的。”

“也许她忙着做饭,忽略了。”

“猛王心计太深,不管这些了,有空再说吧。”他说,“快,我得赶紧把你送出去。”

“不,我不走。”

“我知道,可是,你就眼睁睁的看着麦女这样死去吗?”

“还有办法?”

“当然,麦女还小,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秘密告诉她。我们是麦地的保护者,事实上我们保护着人类的麦地。依靠耳钉,我们一次次战胜了侵害麦地的敌人。但是,我们不可以用耳钉攻击人类。否则,我们的一切手段,都会用在自己身上。”

“到底有什么方法来救麦女?”

“我们只要保住这块麦地,麦女就不会死。耳钉是麦家的法器,猛王想用它满足野心。但他不知道耳钉的克星。”

“是什么克星?”

“锄头。”

“是什么样的锄头?”

“什么样的锄头都行,只要是被农民使用过的,就可以。因为锄头是耳钉的克星,所以我们的国家没有一把锄头。所以我要把你送出去。”

林西把麦女放在地上,麦父抓住他的手,二人又进入泥土,进入黑暗。睁开眼时,二人来到了白河岸边。月光下,水面上波光粼粼,而身后的麦地已经大片的变黄、枯萎。

“飞过去吧,找来一把锄头,一切就看你的了,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飞翔。今天是你吃过麦种后的第三天,无论你飞到哪里,都必须在第一道霞光之前返回。否则你就回不来了,我和麦女也会消失,还有人间的麦地——”然后,他消失了,地上什么也没留下。他和麦女的地遁刚好相反,麦女消失的地方会留下一根麦子,而他出现的地方会长出一棵枣树。

林西飞过白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对岸没有月光,什么也看不见。他飞到了哪里?在草丛里走了很久,林西终于找到了道路。这条路幸好认识,正好在前雪村村南地边。北面隔着那条东西向的公路就是前雪村的果园。林西现在站在白河北岸。而他明明是从北岸飞过来的。或者这是白河的第三个岸。

前雪在西江头村西南面,同属南彩镇。只要穿过两三个村子的麦地,就到西江头了。要找到一把锄头,最好还是回家去拿。林西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辨认出身边的事物。他向前跑了两步,身子一扑,借助浓稠的夜色飞起来。轻轻拨动着空气,压低右肩,谐调着风的方向,林西飞得很慢。今天是他吃过麦种后的第三天深夜,还可以飞。他现在飞得还很不熟练。他一定要找到一把锄头,让麦女醒来,再吃下两次麦种,那时就能够永远飞翔,永远和麦女在一起。经过的麦地依然青着,绕过高压线,躲过电线杆,黑暗中林西差点撞进一簇槐树的枝叶。林西向着东北方,飞过看地人残破的小屋,飞过江南渠大桥,落在村外。

林西家在村中偏东街北的胡同里,槐树沿着大街由西向东布满花香。偶有一两家露出灯火,他幕然发现,天就要亮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每多一丝光亮,都会把林西从白河上飞回去那扇门关闭一点。走进胡同,东院二婶家的狗叫起来。飞进小院,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横躺在黄瓜架底下,难道这就是农民的法器?边上有一根麦子,麦女果然来过这。林西拿起锄头,屋里灯也亮了,母亲要做早饭了,他赶紧飞起来。飞出村时,回头看了一眼,唉,今天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鸡鸣四起,晨光熹微,时间紧迫。林西在半空中远远的看见白河,才发现自己从那个麦子的国度飞过来时,原来是落在岸上的一片树丛里。但对岸现在并不是那片枯黄的麦地,明明是李遂镇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子,那里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无论如何,林西还是从白河上飞了过去。村子消失了。但是他看见的依然不是那片枯萎的麦地,那是一片被收割过的田野。一缕阳光越过东方最后一棵青玉米,照进他的眼睛。一阵眩晕,他从半空中摔落到一棵烧焦的杨树下,锄头掉在地下。

今天是星期三。黎明,林西飞过白河,霞光满天。堆积的朝霞冒着浓烟。当然不是朝霞在冒烟,是麦地。麦地一派收获的景象。是蝗虫在收获。往日挤满箭簇的麦地,如今蝗虫攒动。它们已经在麦家法器的威力下可以说话,可以欢呼,可以喧闹,可以庆祝。蝗虫吃剩余的麦秸在霞光里燃烧。麦灰飞扬,天空还没变蓝就已经是灰蒙蒙的。原来那片枯黄的田野,一片黧黑。连远处那片树林,中间的一段也被烧成了黑色。在这古老的战场,这一次,只有进攻,没有抵抗。蝗虫们占有并毁灭着这片麦地,这一切都是林西造成的。

蝗虫们的动作真快。猛王的动作更快:“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他瞪着牛一样的眼睛忽然出现在这棵烧焦的树下,林西吓了一跳,向后连退几步。

猛王好像忘记了曾叫云皇割下林西的脑袋:“老朋友,你帮我拿到了麦家的法器,我还来不及感谢你呢。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跟我说一声。等到有人通知,我到河边去找你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幸好你回来了。我把那两个办事不力的人变成了烧蚂蚱,你在麦家吃过的,等一会儿我们喝两口。”

此时,林西的肚子真的咕噜咕噜叫上了。难道麦籽的作用已经消失了?

猛王身后簇拥着十几只蝗虫,不知谁说了一句:“乡巴佬儿,你拿着一把锄头干什么?种土豆吗?”

哄笑声里,林西忽然发现,麦女也在猛王身后的蝗虫里面。她侧着身子,抬头望着猛王,情深之至,就像在山洞里看着林西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猛王马上过来给我们引见:“来,老朋友,我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新王妃——”

但他的话林西已听不清了,林西只顾兀自关注着麦女,但是她始终连正眼也没看林西一眼,她一直在望着猛王,像望着神明。

林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猛王说:“现在我已经拥有了麦家的法器,征服了这个麦子的国度,赢得了这里的公主。下一步,我要去你们的世界,把那些贪官污吏、道貌岸然和懦弱无能的家伙全都变成麦子。我要征服每一个世界。蝗虫将是最终的统治者。到那时,我让你做我的财政大臣,你看怎么样?”

他身后的蝗虫哄笑起来,这次连麦女也笑了。

不对,这绝不是麦女。这只是猛王的障眼法。麦地被糟踏成这个样子,她不可能神采如常,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她是否还活着。

林西忽然想起,麦父没有告诉他锄头的用法。再迟恐怕来不及了,林西迅速抓起树下的锄头,指着猛王,大喊:“锄头,把他们全都变成烧蚂蚱——”

锄头没动。

林西又说了一遍,声音很轻:“锄头,去,消灭它们!”

依然一切未变。

猛王说,“你在说梦话吗?”

林西扔下锄头,心想先飞回河那边再说,转身跑了两步,又向前一扑,再一次摔在地上。麦籽的作用真的消失了。林西绝望的踢了一脚锄头,说:“快,带我去找麦女!”还是没有奇迹发生。

猛王说:“你疯了吗?”蝗虫们笑得前仰后合。

难道昨晚麦父是故意骗林西的,锄头根本就不是什么法器?开始麦父说锄头是耳钉克星时,林西本来也不信,这也太荒谬了。林西因为误听人言使麦家失去了的法器。他是故意让林西来送死的。

猛王忽然有些生气了,说:“想不到你会用一把锄头来对付我,厉害。锄头的威力我已经见识了,现在我来让你见识见识耳钉的法力。”他抬起手伸向耳朵,我又看见了耳钉。耳钉戴在麦女的耳朵上时,清逸灵秀,像一条小鱼亲吻她的耳垂。

现在猛王把它摘下来,像拔下一根胡子:“耳钉,我要他的一条腿。”

想到麦女将不再醒来,林西盯着耳钉,绝望的说:“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舍得!”这是林西听到的猛王说的最后几个字。麦家的法器果然威力无穷,瞬间,一条腿飞起来。那条腿落在林西面前,流出青色的血。那条腿不是林西的,是猛王的。现在,猛王和他的腿都变成了蝗虫的模样。“麦女”变成一只青蚂蚱。所有蝗虫都恢复到正常大小。猛王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也来不及弄清楚,甚至来不及捡起自己的左腿,“突”的一声,飞向远方。他的军队和子民飞的飞、爬的爬、连蹦带跳,潮水一样向它消失的方向退去。

只剩下空旷的麦野,还有林西。记得麦父说过,麦家人是麦地的保护者,守护着人类的麦地,所以他们的法器不能用来对付人类。否则,施与者所用的一切手段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锄头虽然不是什么法器,却是耳钉的克星。果然,他的话在这把破旧的锄头面前应验到猛王身上。

林西拾起地上的锄头和耳钉,按照麦父的话把它们扔进白河。

在这片被蝗虫收割过的田野,是否还有一棵麦子,麦女是否还活着?远远的,麦家的院落已经坍塌。几天前林西变成麦子的地方,是院落正南方,林西找到大致的位置,然后找到了麦女地遁时留下的麦子。它们虽然被蝗虫毁灭,但总算留下了一些痕迹,有的留下灰烬,有的地方还有麦茬。他顺着大致方向,走进树林。

树林里,林西终于看到了一棵完好无缺的麦子,还没吐穗。有了第一棵麦子,就会有第二棵。麦女说过,只要还有一棵麦子,麦家的法器就能利用麦种使麦地恢复生机。林西心里又一次充满希望。他想起自己变成麦子后,被那只大蚂蚱拉出来变成人时,光着身子。然后麦女送来衣服,说自己也曾经三次吃下过麦种变成麦子。那时林西向她身上看了看,她下意识的闪到了一边,她一定猜到林西在想什么。当时林西想,那三次她是不是也光着身子。林西就要找到麦女,他们就要重建家园。而二人会搬出去住,并生下自己的孩子,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二人的孩子不知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飞翔?母亲早就说过,她想抱孙子,那时候就把她接过来。如果她愿意干活,就让她去种植那片麦地……

林西走进洞口。山洞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连石壁上的冰和冰里的盒子都不见了。麦女不见了,林西心中隐藏的不安得到证实。回想昨夜,当时麦女说冷,林西把她抱在怀里,说:“我不会离开你。”她醒来时,发现林西又一次背叛了她。上次林西偷走了她的饵钉,这次丢下她独自逃生。林西只是一个会写诗的懦夫和骗子。她对林西的心已经死了,她离开了。昨夜林西怀抱麦女的地方,此刻只留下一小片新绿,那不是麦子,是刚破土的青草——

而麦父,从未说过接受林西,他只是说:麦家的山洞已经把林西当成麦家人了。他一定不会把真相告诉麦女。也许他痛恨的只是西江头人。也许他完全可以自己找到一把锄头。他让林西去找,就是为了让麦女睁开眼时看不到他。

林西慌忙走出山洞去找麦女。回头看时,山洞不见了。他走到麦地,树林不见了。林西来到白河边,又看见对岸李遂镇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子。饥肠辘辘,再回头时,他走过的地方已经是前雪村的果园。林西又回到了自己的的世界,身边的麦地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他知道,麦女还活着。只是,她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天在夜里站在林西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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