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伤痛
“那本应是一次粗俗的怒骂，而火炮为其增添了体面和尊严。”或许，你会认为这是一种强盗的逻辑，但一些事，见得多了也就不再感觉惊讶。
与始终生活在文明世界中的人不同，黛尔至多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幕感到厌恶，却远不会达到愤怒和作呕的程度。面包脸说的没错，如果手无寸铁而对面着漆黑的炮口，保全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反抗。怒骂只能毫无意义的激怒对方，沉默至少可以暂时避免受到伤害。草地上的鲜血便是最好的证明，清澈的河水已经被染红，沉默的人群也只能在无奈中远去。
“我们就这样看着？”她在问她，也在问自己，或许是有些激动，戈兰的声音不免微微颤抖。此时，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些在火光中挣扎的身影，她伸出手，努力的伸出手，在梦中她无法挽救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在现实中也无法挽救那个倒下的蕾米西斯人。
沉默是她能给她唯一的回答，这算不算做是一种冷漠，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冷漠，是现在，还是更早，或许是从自己选择这个职业开始。是本性，还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奈。
或许他的身体还没有僵硬，或许他还有一丝气息，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她无暇考虑眼前这个人的生死。如果真的有一个集中营存在，那么他们抓得人远不止这些人，但他们要这些蕾米西斯人去做什么？
黛尔捡了一些干草和树枝，帮着戈兰把尸体掩埋。生前她们为这个素不相识的蕾米西斯人做不了什么，死后也只能为他做这么多。在大多人被迫选择沉默的时候，至少他有勇气站出来。在蹲下身的同时，她凑到戈兰耳边低声说道：“不要回身，不要反抗。”
戈兰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实际上她已经注意到有几个雇佣军返了回来，而带头的还是那个长着一副面包脸的胖军士。他们径直朝自己走来，根本不认为有必要进行包抄。在这些人看来，蕾米西斯人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也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手掌。
他将她们当做了漏网之鱼，不过这样的判断无疑是致命的错误。虽然同样面对着漆黑的枪口，但如果想，黛尔可以在两秒钟内解决掉他和他的手下。只是现在她更想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在替赫拉军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很好，跟我们走吧，女士们！”见她们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面包脸颇为得意的笑了笑，甚至笑容中露出一丝不好的念头。但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违反规定的勇气，或许蕾米西斯人与人类在生理上有着很大的差异，令他也做不了什么，否则他很有可能等不到长官来执行对他的判决。
“带上。”说着，面包脸丢过一副锁链。“动作快点，你们还能赶上大队。”文明人似乎永远对野蛮人拥有着傲慢的资本，他认为她们应该自己套上枷锁。
戈兰很想一脚把那张面包脸踩扁，原本不是手中拿着武器，他们也不是蕾米西斯人的对手。然而她现在还不能，黛尔说的没错，必须弄清她们抓走蕾米西斯人的真正目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帮助其他人。
如果点心保持平稳的飞行姿态，坐在上面感觉还是蛮惬意的，不仅可以享受迎面吹来的微风，还可以俯瞰脚下苍翠的层峦。杰克朝斯汀娜招了招手，示意她一起坐上来。
斯汀娜没有拒绝，她的确有点累。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默默地向神祈祷，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些魔鬼降临之前，现在似乎终于有了回报。她相信是神保佑了他，使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而那些恶魔很快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用双手搂住杰克的腰，头轻轻地靠在背上。如果可以她希望一直这样，再也不要分开。
杰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他确信没人会看见。他从未承认自己是那个人，却也不能告诉斯汀娜自己是谁。欺骗和隐瞒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主动编造谎言，后者只是被动掩饰真相。无疑，自己属于后者，多少可以在内心上令他感到一丝安慰。
“啊嚏、啊……”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斯汀娜的头发扫到了自己的脸，杰克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该死，多半是有人在骂自己！）
“怎么，是不是有点凉？”
杰克并不冷，事实上斯汀娜靠在自己背后让他感觉暖暖的，从心里感觉暖暖的。不过这似乎是一个掩饰的很好理由，因为此刻点心正在翻越面前的雪山。“有点，还好吧！”
一连串的喷嚏没有白打，此刻杰克的大脑清醒了许多，猛然意识到这里有很强的磁场，头顶的天空仿佛是一道道折扇状的屏风，呈现出七彩斑斓的颜色。
“你看，圣殿的帷幕有多美，后面一定住着许多天使。”
那是极光，根本不是什么圣殿的窗帘，后面也没有住着天使，可惜自己无法向她解释。“真的很美，或许那些天使也都长的像你一样……”
杰克有些后悔，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恭维女人了，难道是上了岁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惜领悟的对象和地点都不是时候，若是当年自己能对伊莱多几句献媚的赞美，或许也不至于如今还落得形单影孤。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斯汀娜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
“真、真的。”有时一旦犯了错误，就只能一直犯下去，杰克感觉自己现在的境况便是如此。幸好，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是谁，更没忘记来这的目的。只是这里的极地磁场很强，自己早与李德失去了联系。或许，那小子会认定自己发生了不测，但此时斯汀娜就趴在背后，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杰克有心在点心的屁股上再拍一巴掌，让它飞得快些，却又觉得自己是在强人所难。点心毕竟不是飞机，没有气动引擎，山顶寒冷几乎没有可以利用的上升气流，驮着两人已然飞的有些吃力。
“还有多远？”杰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的问了一句，似乎也是无意间在点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路上耽搁太久，尤其是在与“老巢”失去联系的情况下。
“快了，翻过雪山就快了。”
点心仿佛有所领会，或者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突然加快了翅膀扇动的频率，奋力冲向山顶。身体几乎擦着山峰掠过，摇动的尾巴激起皑皑白雪，似乎是在表达着成功的喜悦。
点心也许是想证明它可以飞得更快，越过山顶后依然兴奋的扇动翅膀，加速向下俯冲。风在耳畔呼啸，溅起的雪花打在脸上令人有些睁不开眼。在杰克看来点心绝对不像战机那样容易操控，骑在背上，倒是要有一半凭它说了算数，自己只得双手紧紧抓住两只犄角。
其实，点心自身的飞行技术很好，忽而略微冲高掠过树梢，忽而侧身在两山间的云雾中穿过。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不论是成群结队在空中飞行，或是在树林、山峰间穿梭，绝对不必担心相撞。而人则完全不同，没有电子设备的辅助，自己却很难操控得如此自如。
其实，让杰克担心的正是如此，此刻自己携带的所有电子设备都已失灵，却不单单是受到磁场影响，而是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以使这里与现代文明的产物隔绝。但这远不是最糟的，杰克发现点心在穿过两道山峰后，正朝一大片湖水冲了过去，似乎打算在那里降落。
想要伪装成另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有时甚至要冒生命的危险。湖水有多深？似乎还是次要。最糟的是自己不知道卡萨洛是否会潜水，也不知道蕾米西斯人是否天生就会游泳，但他知道自己确实不会！
湖水很清，却看不见底。水温很冷，多半是融雪汇聚而成。水面不算十分宽阔，大约方圆十几里。湖水的颜色很美丽，中央是深色的宝石蓝，向四周扩展依次呈现天蓝、浅绿、淡紫和赤红，行同一个五彩的同心圆。
杰克感觉点心还算有一定职业道德，至少没有把自己直接丢到水里。它用翅膀拍打着水面，水花溅在自己和斯汀娜的脸上，渐渐全身上下也被弄得湿漉漉的。
眼前的湖水不禁令他记起家乡黄石公园中的大棱镜湖，它们有着相似的颜色，足以让人为大自然的美而赞叹。唯一的不同是天空中的极光，为这里的湖水凭添了几分奇幻的色彩。
“到家了吗？”杰克在问斯汀娜，也似乎是在问自己。事实上，自从儿时离开，他再也没有过回到黄石公园的小屋。
“到了！”斯汀娜轻声的答道。
杰克向四周看了看，除去岸边的红褐色火山岩和稍远处山顶倾泻而下的一道瀑布，似乎什么都没有。
“脚下，就在我们脚下，等湖水开始旋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进去了。”斯汀娜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困惑，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过去，但只要能平安的回到自己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听斯汀娜的意思，入口应该在水下。但对杰克而言，这可不仅是个值得困惑的问题。他确信的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也确信卡萨洛会。此时此刻，挂在杰克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无奈。“我们一直住在水下吗？”
“不，这是圣地，如果不是为了躲避那些魔鬼，大祭司是不会轻易容许其他人进入的。”
远处苍翠的树林在慢慢移动，显然这是一种视觉错误，巍峨的山岚并未有丝毫的晃动，而是身体随着湖水顺着逆时针方向旋转。湖心原本平静的水面形成一个深蓝色的漩涡，随着漩涡渐渐扩大，似是要将湖面上的一切吞噬。
水流不断加速，身体也随之旋转的越来越快，点心似乎变得很安静，然而作为一个百分之百的旱鸭子，杰克的心里却不免有些忐忑。幸好，斯汀娜依旧轻轻将头伏在自己背上，对他而言确是一份安全的保证。
一切再次恢复平静，四周的光线有些暗淡，杰克确信此刻自己已然置身水下，而暗淡的光线似乎是穿过穹顶中央的天井照射进来。自己多半也是随着湖水的漩涡从天井中落了下来。而所谓天井，实则是悬于头顶的一片湖水。虽然感觉不到，但他确信这里存在一股恰好与水分子相斥的力量，否则湖水绝对不会悬于半空。
或许，那股神秘的力量就来自天井正下方的祭坛！其实，杰克对于蕾米西斯人信奉的宗教并不了解，那仅是他的猜测。因为斯汀娜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大祭司的存在。
“顶层便是圣殿，但没有大祭司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显然斯汀娜已经注意到自己对祭坛的兴趣。
杰克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从眼前这座与印加金字塔形似的建筑上移开。但眼前这座确是名副其实的金字塔，整个塔身似是用纯金铸造，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塔顶至地面的高度足有百余尺，塔身的坡度成60度斜角，却没有一节楼梯。这让杰克相信大祭司多半是个女的，因为没有翅膀上、下恐怕不会方便。
“走吧！跟着我，否则你会迷路的。”
“好。”说罢，杰克紧跟在斯汀娜身后，但脖子，一时却没有跟着转过来。
金字塔的四周错落分布着几十条甬道，根据情形的判断，这些甬道应该是自湖底向四周的山脉中延伸。甬道并非完全是天然形成，四壁有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
换做今天，大漠中耸立的古埃及金字塔或许算不上一座宏伟的建筑，但在那个茹毛饮血的年代，却绝对是一项至高的工程奇迹。而这里看似一座宏大的地下城，或许利用现代工程机械只需要几个月就能完成，但对蕾米西斯人而言，这里的一切或是数代、数十代人呕心沥血缔造的奇迹。
杰克一向自认方向感很强，此时为了不迷失方向却不得不乖乖的跟在斯汀娜身后，而紧紧跟在杰克身后的则是那只大块头的点心。但点心的行为却颇有一些不够检点，总是不时将鼻孔中的热气喷到自己的后脖颈上。
甬道迂回交错，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既没有可用的地图，也没有任何定位系统可作辅助，不要说向前，就是退回去，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杰克不免后悔自己没在路上做些标记。但真若做些标记也是不妥，因为甬道内时常可以看到一些蕾米西斯人的身影，多半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看到自己和斯汀娜，她们似乎都十分谦让，总是侧身退到一边。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们为了让点心能够过去，因为那家伙的身体在相对狭窄的甬道里，显得有点肥胖。
或许是为了表示感谢，斯汀娜总是对周围的人报以微笑。起先杰克也同她一样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但不久却发现几乎所有人看到自己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异样，甚至比注视着点心时的表情更不自然！
点心似乎并不认生，见到的人越多越是来了精神，甚至摆出一副昂首阔步的样子，脑袋几乎碰到甬道的拱顶。杰克很不欣赏点心的行径，因为它的下巴刚好在自己的头顶，脖子上的鬃毛不时往下滴水。自己停下，点心也跟着停下，自己向前紧赶两步，它也急忙跟上，总之身后这个颇有明星范儿的跟班，却着实让他感觉无奈。
转过一个六十度的拐角，前方豁然变得宽阔。二、三十米高的紫色钟乳石仿佛是一株巨大的曼陀罗自下向上生长，每颗花瓣上都含有一颗淡黄色的菱形晶体，发出稍许刺眼的光芒，并指向花蕊上方悬浮的深蓝色水晶。光线透过晶体形成散射后变得柔和，将洞穴的四壁映成淡淡的蓝色。
钟乳石边，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老者手持权杖巍然而立，似乎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令杰克的心里不由一颤。至于其中的原因，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目光过于犀利？总之，杰克感觉四目相对的一刻，自己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所幸窘困只持续了瞬间，老者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移开后，随即变得慈祥。“你回来了，孩子。”事实上，造物主赋予人类的爱并不因种族的差异而有不同，而一名父亲期盼女儿平安回到身边的愿望也从未改变。
斯汀娜向前紧走了两步，语气略微有些激动。“爸爸，你看谁和我一起回来了！”
老者仅是微微点了点头。“好，回来就好。”
杰克感觉一道身影自脑后飘落，双脚轻轻一点，已然窜到自己背后。未及回身，一双冰凉的小手已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卡萨……，啊！”捂在脸上的双手突然滑落，却用他的脖子为轴，身子一下转到了自己面前。
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小姑娘，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安格鲁怎么会咬我？”
点心正在自己脖子后面吹着热气，喉咙处还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杰克转身拍了拍点心的脸，示意它保持安静，心里却不免有些得意。无疑，点心的跟班意识很强，只是一时还分不清敌友。
“它叫点心，不是安格鲁，你怎么那么冒失！”
小姑娘撅着嘴，松开搂住杰克脖子的双手，转身说道：“爸爸，你看姐姐又说我！”显然是有些不太服气，嘴里轻轻嘟囔着。“你早又没和我说。”
斯汀娜微微笑了笑。“我妹妹，安雅。”
“杰……，卡……萨洛。”或许是还有些不习惯，杰克差点说出自己的真名。“你好，安雅。”
安雅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瞧着杰克。“你不认得我了？”
“啊！”杰克只得故意做出诧异的表情，其实他本来就谁都不认得。
“他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斯汀娜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杰克却可清楚感到现实在她内心留下的伤痛。
“真的吗？”安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一时无法合拢，但随即似乎是想到应该安慰一下姐姐，便立刻改口道：“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却也无法掩饰自己脸上失落的表情。
孩子的脸，四月的天，虽然看上去她比斯汀娜小不了几岁，但这样的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哦，太好了，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我借过的东西也就不用还你了，哈哈！”
“好了，安雅！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对于调皮的孩子，父亲通常在外表都会显得严厉一点。
安雅撅着嘴，嘟囔了一句，声音小的连站的最近的杰克都无法听清。她抬头向杰克身后看了看，用手指着点心，转过身对着父亲说道：“我和它玩一会儿，再回去行不行？”
“你就不怕它再咬你？”斯汀娜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嗯，你可以告诉点心我是好人，它就不会咬我了。”
“点心是卡萨洛的，可不是我的！”
“那还不是一样。”安雅朝姐姐伸了伸舌头，转过头看着杰克。
没等杰克开口，站在对面的老者说道：“回自己的房间，你哪都不能去。”语气中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安雅只得把嘴巴撅得比刚才更高，很不高兴的转身离开。
“欧塞尔。”老者略微迟疑一下了。“你就先带他去卡萨洛的房间吧。”
“是，长老！”
杰克隐然有一种感觉，面前的老者并不相信自己，但心中却不无坦然。自己对蕾米西斯人并无恶意，不过是想通过她们更多了解一些情况。当然，原本他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但有时并非用眼睛看，便可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自己并不想一直冒充卡萨洛，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面对一个合适的人才能说明身份。而斯汀娜无疑是所有人选中最不合适的，或许她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接受现实带来的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