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总算没了那缠绕着浓郁香水味的软肉，梁音好容易放松了一直紧绷着已经发酸了的脊背，一下瘫坐在沙发上。谁知还没等松了口气，桓纪就坐到了方才那个女子贴近他的一侧。男性的身躯远比先前缠着自己的身子要高大坚实得多，这一下压迫感反而只增不减。桓纪脸对着梁音开口说道：
“既然要谈事情，那肯定是找隐秘点的好。这种地方虽说环境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待的，但是好歹‘绝对保密’二字做到了。”
凑近的距离好像在直接对着耳旁轻语，梁音不经意地颤了颤，稍稍往旁边移了移，随即用瞪视着对方道：
“行了，少说些废话。我听说0177又受到‘隐判’袭击了，你去看过他了吧？有什么发现吗？”
桓纪手臂一摊。
“完全没有。那个人我从小就认识，没想到二十年了一点没变。说话做事全都像个木头一样闷，可脑子一点也不笨，心里想什么从来不会说出来......想套这种人的话，难上加难。”
梁音忽然笑了一声。
“还有你套不出的话？那我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位UN。既然这样，你找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跟0177关系也不小的事。我问你，机械智能体有没有同时兼具攻击体性质的可能？”
梁音听闻一惊，低头想了想，答道：
“理论上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但可能性也几乎为零。因为这两者之间会产生的冲突性过大，想要兼容必须承担极大的风险。”
桓纪微微皱眉。
“会造成什么样的风险？”
梁音双手合拢托着下巴，思索着缓缓说道：
“机械智能体本身制造的理念就是属于辅助体范畴的，它本身的驱动方式是依靠感性意识。而攻击体却是完全要依靠精准计算来完成工作，即使是依靠人为的操作，也有可能造成很大程度上的判断误差，更别说依靠机体本身的思维意识......最关键的是，你觉得一个拥有与人类几乎完全一样的思维情感的智能体，思想上该怎么接受自己只是一个纯粹的战斗工具？”
桓纪想了想。
“也就是说，‘泣狼’现象的引发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
桓纪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梁音见他这反应心里觉得不对劲，急切问道：
“这和0177有什么关系？”
“不......没什么，我也只是没依据地胡乱猜测一番而已。”
趁着梁音还想再问下去时，桓纪忽然假装不经意地把左手搭在梁音放在膝盖上，因环境的紧张和不适应而半握着的拳。随之右臂也顺势揽上对方像少年一样瘦削的肩膀。
“喂，你干什么？！”
这种明显意图不良的举动立即让梁音开始挣扎起来。桓纪轻笑：
“我干什么了？老，朋，友有段时间不见了，连勾肩搭背一下都不习惯，你也太伤我心了吧？”
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几乎都快贴上来了，梁音的眉头都快挤在一起了。就算不看，也料得到那双眼睛里正透着狐狸一样的目光。
“你是想叙旧？那也不必凑那么近。没听说‘判’成员必须这样表示友好的。”
桓纪笑了两声，手上的纠缠却分毫没减弱，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地轻咬着梁音已经开始泛红的耳垂。
“你！.......”
被惹得羞愤不已之下梁音忽然使了大力一把推开桓纪，却害得自己险些滑到地板上，却一刻不敢停顿地窜到离这个人起码三米远的地方。面对着这个认识了十三年，年龄上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人，梁音无论是在身形体力还是头脑，甚至脸皮上都完全没有任何优势。
“你当这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哪儿都能发起神经来？！”
桓纪一脸无所谓，语气轻佻地说到：
“就是因为我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所以才不用顾忌。”
梁音彻底愣住了，一时跟不上这个人的思路。
“忘了我先前说过什么了？这种地方虽说环境不适合你，但是好歹保密是一流的。”
谁能想到这话里还有这层意思！梁音不知是气是恼，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这家伙......怎么......”
没等把话说全了，男人已经又一次凑了过来，这回拉住他的力道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让他挣脱不开。
不必说也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尽管已经有点习惯他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径，但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面，脸皮薄的梁音还是不免恼怒于桓纪的自说自话。
“我说你......就算真的有这种需要，以你的身份找谁不好？为什么总缠着我？”
桓纪轻轻嗅着梁音身上淡淡的气味，和这里空气中旖旎的香氛格格不入的味道，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抱着梁音，闭着眼睛趴在他胸口，肩头，很久很久。
“谁知道呢......”
从喉咙口发出的细微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语气像是在轻轻叹息一样，却丝毫没有了先前口吻中的轻浮。
“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以前就问过你了，你说是因为觉得我有趣？但凡觉得有趣的人你都......都这样吗？这不像是‘判’会做的事吧。”
把头埋在梁音胸前的桓纪忽然发出一整轻笑，磨蹭得梁音不禁发痒，却一动不敢动。
“没错，只要是觉得有趣的人我都会这样，谁敢说什么吗？”
这句话触动了梁音的肝火，刚想出声反击他，桓纪继而又说道：
“只可惜......我活到现在这三十多年里，就觉得只有你还算有趣......”
窜起的怒火像是被一盆水临头浇灭了大半，只剩点点火星还冒着烟，但梁音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不示弱地拽住埋在胸前的脑袋上的发丝。
“别真把自己当神了！小事上没规没距些是没人管你，就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该做什么，该遵循什么。你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万一真的犯了什么错......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明白吗？”
“明白......你的话我一向最听......既然是你说的，那么在‘小事’上，就让我稍微没规矩一下吧，行吗......梁哥哥？”
“......你这家伙......”
已经是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第三天。
沙椤就这样消失了将近六十个小时，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想尽了各种办法，托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人去帮忙寻找。尽管人们都安慰他：这片区域治安很好，那么大的孩子跑出去两天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对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杨绮来说，每分每秒的等待都几乎是一种惩罚式的煎熬。
‘隐判’每一次对他的攻击都来得极为莫名而迅速，简直可以说是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到了一定程度。永远处在被动方的杨绮根本无法判断，关于自己的信息，对方究竟掌握到什么程度。
即便是在此刻，他依旧感觉在自己周围在那些看不到的角落中，似乎时刻都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情变化都能尽收眼底。
而这些眼睛里，多少是属于敌人的，多少是属于“自己人”的，他也说不清。
杨绮现在真正担心的，是有没有哪双属于敌方的眼睛曾跟着沙椤一起离开。当初在对他进行改造的时候，为了让沙椤拥有属于基本的个人自由，本来每一个智能体身上都应该植入的定位芯片，杨绮斟酌再三，依然没有给沙椤装上。
此时他后悔不已，看来自己的判断又过于草率了。只要智能体自己想，就随时可以完全脱离所有者的控制，真是弊多利少的事。
眼看着天即将再度被黑夜占领，杨绮的情绪也随着太阳的缓缓消失而低落到了极点。
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些天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去不回？自己究竟哪里触怒他了？
就算是自己真的说了什么惹怒他的话......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足够消气吗？
哪怕是回来跟自己大吵一架也好，为什么......不肯回来？
杨绮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被紧紧包扎住的伤口。虽然已经有所恢复，但只要轻触一下依然能够感觉到从内部传来的强烈刺痛。本来就伤及内脏，那天摔倒在地又加深了伤口的撕裂，现在想痊愈已经不是几天的事情了。这种状态下根本无法自己去找一个一窜就没影的孩子。但是他总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冷清的病房在悄无声息中渐渐迎来了黑暗。医生要求杨绮必须多加休息，否则伤口好得更慢，但是尽管光线昏暗，看着窗外的星光，他依旧睡意全无。
看着床头的时钟，祖星时间的晚七点左右。在镇星的时候，每次只要太阳落山，整个星球都仿佛陷入了宁静安稳的沉睡，及时是强烈的晚风也仿佛传递着寂静的氛围。而在荧惑，现在应该是夜晚最为热闹繁华的时间。
忽然不知是动了什么念头，杨绮从床上坐起了身。虽然因为要顾忌伤口动作极为缓慢，但是依然带着几分急切的意味。
床头有配备的小型通讯仪，将它启动后，亮起的屏幕中显示出了公民身份验证扫描位，杨绮看着蓝色的屏幕犹豫了片刻，随即一咬牙将手腕一处对准了扫描位，三秒后，验证系统上绿色的标志闪了几下，随即显示出了一个拨号窗口。而在窗口旁边，有着一列很小的编号。
这些编号不尽相同，但是首位字母一律都是：ST。
“判”成员的公民身份内置芯片和普通人的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在同一片环境改造区的信号覆盖区域中，他们可以借助通讯仪来彼此寻找到自己的同伴，无论是否熟识，只要是“判”在使用通讯仪的时候，拨号窗口旁都能看到这排编号，如果要联络哪个人，只需选定他的编号，随即输入“判”成员相互通讯专用的联络码，那个“判”成员的个人移动通讯设备，或是自身周围最近的通讯设备就会响起，不是对方本人是无法接听的。
杨绮对着那排数字寻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一个编号：ST－08－0455－QF。
选定标识在那个编号上不断地闪动着，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排编号时，杨绮觉得眼睛越来越昏糊难受，但是良久之后，他依然缓缓地打出了通讯码。
连接成功的声音很快响起，等待对方接线的字样一直跳动个不停。播完通讯码的一刻，杨绮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求助于这个人。
“你好，我是08－0455。杨绮？你怎么会主动联络我？出什么事了？”
通讯仪这头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开口道：
“抱歉，这么快就来麻烦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桓纪温和的笑声立即传来。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吧，只要能帮到你我肯定尽力。”
“我听说你在荧惑的人脉很广，想请你帮我把沙椤找回来，他已经失踪快三天了，我现在没办法自己去找他。”
通讯仪那头似乎是因为诧异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桓纪说道：
“这没问题，只要确定他还在荧惑，一天之内应该能不出任何动静地找到他。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智能体在什么位置？”
那个低沉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地答道：
“我忘记给他装定位了。”
桓纪似乎很想笑，但立马憋住了。
“行，你安心休息吧。有消息了我立马通知你。”
杨绮并没有立即挂断，而是忽然开口喊道：
“桓纪。”
对方似乎愣了愣。
“还有什么事？”
“你这次来荧惑，任务应该不只是考察吧？”
桓纪顿了一会儿，语气完全没有任何变化，而是疑惑地说到：
“除了短期考察，新型仪器检测，还有一些私人事情，没别的事情啊......哦，你是指政府要求的定期体检？哈，幸亏你提醒我！还真是差点忘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应该是政府委派的个体监控员。”
桓纪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个体监控员，这个称呼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负责监视政府专注对象的人员。
桓纪一直都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杨绮继续说下去。
谁知杨绮并没有再说什么，在切断通讯以前，他只留下一句话。
“沙椤，请你一定要找到他......拜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