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我在匀桧对面盘腿托腮,不解地看着细沙上划出的一朵桃花。
倏尔从屋内窜出一道绿影,尾端卷着一个方形紫檀烟盒,疾飞至匀桧身边,细看下乃是匀桧的式神管狐,身子如泥鳅般细长,有着狐狸的头与前腿,通身浅绿色细毛,别有深绿色的条纹螺旋般盘绕在身上,甚是可爱漂亮。
管狐将烟盒送至匀桧摊开的右掌上,转而窜上她凝脂似的左腕,细长的身子在腕间盘绕了三圈,寻了个舒服的地儿枕着头,眯眼入睡。
匀桧打开烟盒,向烟斗内添了把烟草,“城南郊外有个废弃的古庙,因为那里还未开发,便一直没人管,但是最近有外国人要在那里建别墅,所以必须拆了古庙,但是施工时履出事故,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阻碍。”
“那跟桃花有什么关系?”
她冉冉吐出一缕灰色烟雾,漆黑的双眸眺向院外的曼珠沙华,“不论何时,那个破庙周围都开满了桃花,一年四季,永开不谢。”
“四季都开的桃花?”这可真是人间奇闻,也就是说现在桃花还开着。
“走,开工了。”她穿着木屐站起身,左手一扬,腕间的管狐飞掠而出,整个身子蓦然变大,须臾间化为一只扁舟大小,在上空盘旋不定。
“啊,匀桧姐,这样不好吧……”
不容我分说,她已一把拽过我掠至管狐身上,朝着天际乘风破云而去。
不得不说,这大姐做事太彪悍了,常把管狐当交通工具来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惜我没有这么强大的式神,不然我也可以这么用。
这座城市不大,从天上飞行又不用担心交通堵塞,因此几分钟便到了南郊。
来到破庙,首先映眼的便是那满院桃花,与这荒芜的秋野格格不入,外面俱是七倒八歪的施工设施与材料,十数工人正坐在一处群口啾唧。
“你说邪门不邪门,早上刚运来的推土车,又翻了三辆。”一个中年人用挂在颈边的毛巾擦了把脸,又仰头灌了半瓶矿泉水,摇头叹息道。
“可不是,连人也走不进去,进去才眨眼的功夫,就又在外面了,都不知道怎么出来的。”一小伙靠着车轮,遥遥望向爬山虎缠绕的围墙。
“很多大师都没办法,还说这庙的风水糟糕透了,所以一直没人在这里开发,你说那美国人干嘛非挑这里建别墅,别人躲避还来不及呢!”
“谁知道啊,施工队又去弄推土车了,这不是白忙活么……”
在卡车后偷窥着远处闲坐的工人,我对他们的对话留了心,无法进入么……
更诡异的是,寺院外晨光普照,里面却一片阴森,仿若有幢幢鬼影蛰伏在暗处,视线上移,却是上空笼罩着团团阴云,连半丝日光也透不入。
匀桧纤长的柳叶眉一敛,“桃木本是避邪之物,怎会聚集如此多的邪气?”
说罢,右手食中二指抵住唇,从口中引出一条由发光咒文排成的青色光带,随着右手往外拉开而逐渐延长,右腕一抖之下,十米长的光带脱口而出,在半空首尾接成一圈,不住地扩展拉伸,转眼已圈住了方圆五百米。
就在此际,周围瞬息失去了色彩,工人悉数不得见,所有景物都凝固下来,化作单调交错的灰与白,惟有二人与绚烂的桃林维持着色彩。
这是一种名为“封界”的构筑法,将某片地域分出另一个独立的空间,与现世隔绝开来,封界里发生的事都不会波及到现世。而布下封界需要强大的控制力,只有高深修行者才能做到,能进入封界的也只有异能者或异类。
而那满林桃树也未失色,则证明它并非死物,而是活的。
展开了封界,二人向寺院走去,古庙掩映于重重桃花树中,通过斑驳交错的灰白,可见屋顶墙面都破败不堪,透出一种诡谲的阴森。
一踏入院子,即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从中又裹挟着无数乌鸦般的嘎嘎怪笑,尤为尖锐刺耳,就似千万根冰锥扎在肌肤上,引起浑身的寒噤!
还未待我看清状况,眼前景物陡然一退,自己竟又站在了院门外。
“四转结界?”只将右脚探入院中的匀桧敛眉,正是这结界阻止人的进入。
当即在院门口蹲下,双手快疾结印,往地上一按,四条青色咒文光带从掌下生出,贴着灰白的草地朝院内四方蔓延而去,旋即于边沿触到了某种无形之物,院内的空气蓦然一震,眼前的画面并无变化,但是结界已破。
随着匀桧再次步入,又是无数尖笑猛扑而至,震得我五脏六腑都一阵翻腾,随即抬眸顾盼的一眼,重重惊骇狂卷而来,几乎令我不能呼吸!
无数的人脸充斥在视野中,那并非普通人的脸,而是无数长在桃花上的面孔!
每一朵桃花上都生有眉眼与口,如同人一样的面孔,有着人一样的表情,喜怒哀乐不一而足,那无休止的怪笑便是由这些桃花面传出!
桃花有多少朵,人面便有多少张,重重叠叠,在灰白空间里说不出的诡异!
“好重的怨气,这里,似乎死过很多人。”素手一扬,折下粉嫩一朵桃花盈在掌间,对视着花上狰狞怒瞪的双眼,匀桧颦起了纤长黛眉。
在满院无处不在的尖笑与桃花面中悚然,我拽着匀桧的和服衣袂,亦步亦趋而行,“不是有结界阻人进入么,怎会有人死在这里?”
行走间擦过一枝桃花,两三朵花瓣拂得卷起,狰狞的表情昭示着对此的不忿。
匀桧握住我轻颤的手,“不清楚,这里还有很重的污秽,应是怨气凝成的。”
神道本便是用于净化,因而神道修行者对不净之物极为敏感。
怪笑的桃花占据了满庭,一条雨花石小路蜿蜒通向破庙,穿梭在满院桃林中,就似被千万面孔环绕,被无数双眼窥视,止不住的毛骨悚然。
“来了。”匀桧的声音袭耳而来,我明悟下立即翻空而起,落在破庙屋顶上,灰白的地上,条条褐色树根破土而出,向林中的匀桧席卷而去!
匀桧对此无动于衷,任由树根层层缠绕全身,将她凌空架在半空!
好诡异的桃树!惊讶间,却又见满庭树枝寸寸延长疯长,细长的枝条有如灵蛇起舞,唰唰的破空细响中,一齐向屋顶上的我电窜疾来!
敛起稍纵即逝的惊异,我足下一点,白衣红裙划过空中,从树枝的惊险围攻中闪跃而出,刚一落定地上,早候着的树根又八面围扑而至,不得已腾身后跃,恰恰落在了庙内,树枝树根在屋外张牙舞爪,竟都不再追进。
居然没追进来,莫非这里有它们忌惮之物?
带着一腔狐疑转身,闯入视野的一片桃红,狠狠地迷了双眼!
跟一般破庙并无二致,庙内遍布岁月积淀的灰尘蛛网,但那艳丽的古画却绚烂了整个视野,目及处怕不有上千幅,近乎遮满了墙面地上!
画卷本身仍是与空间浑然一体的灰白,但画上的桃花却鲜明耀目,姿态角度各不相同,一眼望去,倒真似有千万树桃花在室内怒放一样!
难以想象,当初画这些桃花的人,该是有多疯狂!
满室画卷层层叠叠,只看着便觉天旋地转,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吸入。
凝定心神,我蹲下身细看,画卷本身积满灰尘,桃花却并不受影响,栩栩如生的粉红,简直鲜活得诡异,就似,随时都能破画而出一样!
恍惚之际,画上的桃花如瞬间活了过来,不由心下一寒,再看却又纹丝未动。
这满是桃花的古庙,着实诡异……
拾起一卷画,我走到门口,正见匀桧睁开阖上的双眼,她找到了始作俑者!
霎时间,只见她被树根缠绕的身上蓦然绽开无数红色丝线,向周围放射状无限延伸,弥天漫地遍布了整个庭院,周身树根被寸寸割裂,零散坠落一地,而断裂的截口竟流出鲜红血柱,连带着爆出凄厉如同杜鹃啼血的尖叫。
满庭都被交错的红线布满,匀桧又飘然落回地上,高举的右手攥着红线的交接点,桃花与树根俱被红线网罗,已是一寸也不能再动!
“见客人来了,还不现身么?”
匀桧仰首上望,白色苍穹上,团团密布的灰云扩散开来,现出一条长达百米的裂缝,随着裂缝逐渐打开,一只巨大如湖的黑眼呈现在眼前!
“异邦的法师,难道你不知道,在别人的地方撒野很无理?!”
厚重如实质的声音从上空坠下,裹挟着压迫的怒意,在院内转出重重回音!
“出来谈谈话怎样?”匀桧右手一收,所有红线疾速缩回掌心,左腕上的管狐倏忽腾空而起,在空中逐渐变长变大,朝天上的巨眼飞射而去!
“吼——”凄厉的痛吼撕破空气,绿色的管狐又折返而下,窜回匀桧左腕。
天穹那只巨眼缓缓阖上,道道灰色云雾翻滚汹涌,竟化成一张巨大狰狞的面孔,占据了整个庭院上空,右眼却空洞无物,乃是被管狐所伤。
“那是什么?”我步于庭中的匀桧身边,仰望着那云团聚成的面孔。
虽然见过无数鬼怪,但跟眼前这个明显不在同一层次上,这个未免太壮观了。
“这便是在这里作怪的恶灵。”
“恶灵不是人的灵魂么,但那样子分明是妖。”我虽熟习阴阳术,但见识却少之又少,而相比之下,神道登峰造极的匀桧则要见多识广。
纤纤玉手取过我右手攥着的画卷,匀桧将其展开细看,“我大概猜到了,他应该是这寺庙的主人,从五百年前到现在,应该杀了很多人了。”
“寺庙的主人,不就是和尚么?!”木屐在雨花石上轻挪,我不安地向身畔的女子靠了靠,“出家人都是慈悲为怀,怎么会变成恶灵?”
款款收起画卷,匀桧塞入我怀中,望向天宇上忽聚忽散的面孔,“人都有执念,不管是什么人,就算能摒弃七情六欲,也会输给执念,执念过深便容易入魔。这院里的桃花树,都是人的怨气凝结而成,被他杀死的人的怨气。”
我不禁一阵肤粟股栗,难怪那些花都长着人脸,“那他的执念是什么?”
“画,他应该很喜欢画画,尤其是桃花,喜欢到疯狂。”
我恍然,望向小路尽头铺满画的古庙,原来那些桃花都是他画的,从画上确实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疯狂,但是,那画却有着无法言喻的诡谲。
即便对此了然,我仍有不解之处,“喜欢作画并不是错,但为什么要杀人?”
“一个执着的艺术家是很疯狂的,如果一直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生前无法偿愿,执念在死后不散,则会化成怨灵,继续完成生前的愿望,久而久之入魔渐深,采取偏激的做法也不无可能……”
桃花庭里飘荡着女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平淡,就似在闲叙家常一般,那一双黑眸清亮无垢,映着庭中婆娑的桃花,却惊不起一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