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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下道左的方向,李定正引颈眺望着来路。他显得很兴奋,又似乎杂有某种不安。
说起这李定,乃是扬州人氏,表字资深,少年时曾受学于王安石门下,登进士及第后,被选为定远尉,后迁秀州军事判官。王安石变法后,将他引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倚为得力僚属。他由于生得面白须黑,体颐躯伟,再加上办事干练,故而很有一点大丈夫的气度和风采。此刻,见着王安石向这边走来,老远地便正冠整衣,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行礼道:“老师别来无恙!”
“好,好,”王安石眯眼打量着得意弟子,笑吟吟地说道,“蒋山青,秦淮碧,天长地久,人也该健身寿年的。”
“老师能如此,真是弟子的福分了。”眼观王安石虽然鬓发见白,比在朝时又黑瘦了许多,但精神却很矍铄,特别是那一
双眸子,依然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李定很是高兴。
得在家园遇见故人,而且又是亲近的弟子,王安石自然亦感到愉快了。他因之上前一步,抓住李定的胳膊,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随老夫往寒舍一坐,也好叙个畅快!”
“弟子今日来,就是专来叨扰老师的。”李定含笑应承道。
“好!”王安石大喜了。他一把执着李定的手,向着半山方向迈了开去。
“老爷!老爷!”
可是牵卒却急了,在后边一迭声地叫了起来。
“哦——是了。”王安石闻声,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看牵卒已拾缀好的车子,又打量了一下已牵着乘马站在道旁等候的李定的随从,用商量的口气对李定说道:“资深,你就和老夫一块乘坐此车,如何?”
“弟子敢不从命!”李定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走驴牵拉的江州车儿,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过头去吩咐了随从几句,自己则随在王安石身后,一撩袍衫,跃上了车子。也许第一次乘坐这种车子,觉得有趣,他不禁“嗬嗬”地笑出声来。
“你目下——”看着李定这副情态,王安石觉着饶有趣味,只是他这回却没有笑,而是端坐在弟子对面,将眼专注地看着对方,试探般地问道。
“哦,弟子自熙宁年间出知外州后不久,即被召回朝中,得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前不久又领了御史中丞一职。”李定近年来连迁美职,可谓官运亨通,故此心中很是得意。不过,在王安石面前,他却不敢过分流露,因此说了上一番话后,又很谦恭地补上一句——
“自然,这还是当年师尊栽培之恩啊!”
“是么,你扯远了”。王安石瞥了他一眼,手拈着胡须,客套了一句。不过,话虽这样说,但听着对方的恭维,心里却还是很受用的——不是吗?想当年擢拔这李定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及监察御史里行时,担了多大干系!须知那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等人为着迎合司马光,竟以李定“不守母丧,是大不孝”为口实,皆封还制书,拒不草诏,弄得满朝哗然。结果还是自家力持前议,甚至不惜冒谏官之讽,奏请官家同时罢黜宋、苏、李三人官职,以成就其事。要不是当时能擢拔上来,他现在还不知在哪转悠哩!
不过,王安石觉得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故此扶着膝盖,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你新从汴都来,可有什么消息告知老夫?”
“这个——”李定被问,顿了一下,“不知老师要闻听哪一类的?”
“啊啊,”王安石被他这一反问,反倒没了辞句,片刻,方转了转眸子,问道:“吴相公秉政如何?”
“他?”李定一听,撇了撇嘴巴。
“他怎么了?”王安石睹颜观色,知道对方甚不以为然了,便连忙追问了一句。他所说的吴相公名叫吴充,字冲卿,与他同岁。因为是同榜进士,又是儿女亲家,所以在朝时一直不曾怠慢过,不仅在越两制旧人三十余名中超用其为三司使、枢密副使,还曾在官家面前力荐为宰执,至于这中间还有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只是这位红鼻子亲家不仅不识好歹,反而要捣他的鬼。上一次他复相回汴京时,就听章惇等人讲起吴充不惟不能谨守新法,甚于还奏请官家召回司马光那班因反对新法而被黜斥的人。现在李定这样说,莫非又有什么新名堂不成?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终不能与我辈同心罢了。”看着王安石似乎有点担心,李定连忙解释道,“不过,不是章惇、蔡确等人秉政得力,这新法也为之动摇了的。”
“是么。”王安石审视着他,似有所悟地应了声。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早在预料中的事情,故此只能是又在心里感叹一番作罢。
“其实,官家还曾当面对弟子讲起过,想要老师您再次回朝的。”看着王安石低首沉思起来,李定又说道。
“什么?”闻听这话,王安石蓦地一怔。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抬头间见李定正注意地看着自己,便又摇了摇头,用一种不容置辨的口吻说道:“资深,你这话是说给老夫听的了——只是不讲老夫无有此念,就是官家,亦断无此意的。”
“弟子适才说的都是实话。”李定似乎有些发急。他将伸在车架外的腿缩回来,换了个更靠近的姿势,说道:“官家不惟问到弟子,还曾过吴相公,可他却一股劲说老师向来倔犟,既坚请出朝,便决无复出之意。”说到这里,他注意地观察了一下王安石的神色,又补上一句——
“要说官家不能再次起复老师,这吴相公是有咎难辞的。”
“是么?”王安石似信非信地看着他,但在转过一阵眸子之后,又沉默了。面对李定这一番话,他能说什么呢?这年月,人心叵测,就是昔日亲近弟子又如何?所说的话又能全信?不讲李定,就只讲那吕惠卿,当年不是被自己倚为股肱的第一等助手么?可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抛却多少恩义,反目相向,生生叫人气个半死!
王安石思绪起伏,难以平抑了。因为李定上一番话,他更是想起了一则往事。那还是熙宁八年的时候,他再度秉政,因为推行新法诸事不顺,再加上天现慧星
,爱子病笃,若许征象都似是表明有一场更大的天灾人祸会降临,他因之很是灰心冷意,再难安于相位,接连上章求去。看到他
样做,门下诸人很是不安了。他们担心新法,更担心自己的前程,其中有那练亨甫和邓绾两人便私下计议开来。练亨甫对邓绾说:“相公求去,原在不自安,你我何不向官家言明,以殊礼待丞相,则庶几可留其在位。”“何谓殊礼?”邓绾乍闻此语,似还不太明白。“这都不晓?”练亨甫不以为然地扫了邓绾一眼,“所谓殊礼,乃是以丞相子王雱位枢密使,诸弟皆为两制,婿姪均充馆职,京师赐地宅田邸。”邓绾一听,觉得有理,便一一奏上。听到他们这样说,官家先是吃了一惊,继之大为不悦了,心想这不是结帮阿党么?故虽碍于他王安石的面皮,没有发作,但由于心中毕竟不快,便终于有一日,在他再次面奏求去时,瓮声瓮气地说道:“卿家但莫言去,还是勉为朕留好了。朕自当一如卿家所欲,只暂未觅得一稳便第宅耳。”听得这话,他大为骇异了,答曰:“臣有何欲?何为赐第?”官家冷笑一声,再不回答,直到第二天他坚询其详时,方命内侍递过邓绾的奏章。
是了!回忆着这段往事,王安石手心、脑门乃至脊背间都沁出了一层细汗。他记得自己看了邓绾的奏章后,很是恼火,故此力乞罢黜二人。只是尽管如此,官家也准允了落邓绾御史中丞之职,夺练亨甫秘书省校书之差,却一直不能忘怀此事,甚至不相信这确是邓、练二人谀媚以自安,使得他最后不得不以谢病不朝的方式坚请归老,表明自己那确是真心致仕、别无它意的心迹。
……
“老师!”
看着他久久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定讪讪然了。他知道老师是精明透顶之人,在其面前轻易耍不得小聪明的。
“哦。”王安石被这一唤,回过神来,并展眼看了李定一下。说实在的,联想往事,他总有一种感觉,即李定这次来,断不会只为了来看看自己。自然,这李定与邓、练二人毕单竟有所不同,只是,不是别有目的,又为什么说那一番话呢?单只为讨自己喜欢?不过,真要有什么事的话,则他现已身居御史中丞的要职,以这样的身份来求助于自己这种在野之人,不也太滑稽了么?
江州车子仍在慢慢地往回走着。这时,天已近正午了。这阵子虽值入秋之际,但当顶的太阳仍相当厉害。看着一片浮云飘过,那日光直射下来,将车子和车上的人都笼照在它的炙烤之下。李定觉得很是燥热,又瞧见王安石脸上也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珠,便令傍车步行的随从取过自家笠帽,要奉与王安石戴上。
“哦,不用费心,老夫备有这个。”王安石指了指车上横樑中间钻就的圆形伞柄洞孔,并动手把伞支撑开来。
“嗬?哈哈哈哈”
抬头看看伞,又转眼看看王安石,李定觉得顶有趣的,不禁笑了起来。而且当他看到这伞不是太大,使得日光间或因江州车子的颠箥洒射在王安石身上时,便也动手弄起那伞来。
“资深,你何须如此。”看着李定要移伞相就自己,王安石忙止住了他。“些许日光就值如此?”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若使老夫后世为牛,还要着与他人耕田,又焉能避光就伞乎?”
“哦?哈哈哈哈”李定闻言,先是一愣,继之随王安石大笑起来。因为他想起了早先的反新法者对王安石的诅咒:此老如此执拗,合当死后变牛。
笑过一阵,王安石理了理须髯,看定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资深,你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老夫吧。”
“老师好眼力。”李定闻言,忙陪笑道,“弟子此次来,为的是要往湖州去勘讯那苏轼欺君谤上罪迹。只因事关重大,特来老师这里……”
“苏轼欺君谤上?”
骤闻此语,王安石吃了一惊。恰值此时车轮硌着一个石块,一个趔趄差点将他闪了下来。
李定眼快,赶紧扶了他一把,只是口中却还是非常肯定地回答道:“一点不假!”
“那——罪由何出呢?”王安石抓住车樑,非常怀疑地看着他。
“他么?”李定迎着师尊探根究底的目光,成竹在胸地说道:“可弹之罪有四:一是傲悖之语,日闻中外;二是言伪而辩,行伪而坚;三是尤怨官家欲修明政事却又不能用其议;四是怙终不悔。其罪既已昭著,故此当律难宥。”他还怕王安石不相信,又拿出随身带着的由监察御史里行舒亶拟就的罪状,呈递了过去
。
王安石满腹狐疑地接过了李定递过的案状。
李定有所期待地注望着。
王安石低头翻阅着,只是不看还罢,看后却大为骇异了——那舒亶,还果真有点刀笔工夫。其所开列的罪名,确乎条条都可找到证据。比方官家发钱以业民,苏轼就说“赢得儿童好语音,一年强半在城中;”官家明法以课试群吏,他就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求”;官家要兴修水利,他就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官家平盐禁,他就说“若是闻韶解意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如此等等,不一无足。
“老师以为——”看着王安石持状沉吟不语,李定试探着。
怎样说呢?王安石将案状还与他,很费踌躇了——说内心话,他虽很欣赏苏轼的豪迈倜傥、才华横溢,但也常常恼火他的固执已见,对新法多有指斥,只是,就凭这些而赞成定他的罪么?不错,舒亶拟就的案状固然事出有据,但认真说来,又何尝没有罗织之嫌?特别是那用心也委实太狠毒了点!如若胸臆间小有不平而借吟诵来排遣一下,便要陷身囹圄,甚至难逃斧钺,那后世还有诗词歌赋吗?
“老师既然不答,看来就是赞成舒亶的意思了喽。”李定久侍无应,性急起来。
“唔?!”王安石闻言,有所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继之摇了摇头。
李定有些不自在起来,好在他偷眼打量王安石的神情后,发现对方似是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表现。
“章惇之意如何?”
王安石手把车樑,突地问了一句。他知道章惇现正官居参知政事。朝廷至今能维持新法,很大程度是靠了他的勉力支撑。
“他么?”李定不提还罢,一提反倒沮丧了。
原来,舒亶状拟苏轼之罪时,还查得这位大诗人曾写有一首题为《王复秀才所居双桧》的绝句,其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由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便借参知政事王珪之口对官家说:“陛下飞龙在天,而苏轼却求之地下蛰龙,此即是不臣之心。”可是偏偏章惇却坚不赞成作如是解,还质问王珪是不是想弄得苏轼家破人亡。王珪辨解说:“这是舒亶的主意。”章惇马上反驳道:“那舒亶的口水呢,莫非你也肯吃?”结果弄得官家也动摇起来,说道:“诗人之论,安可如此评点?彼自吟诗,何预朕事?”还说:“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亦可言龙也,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独人君耶?”
是了!听着李定唠唠叨叨的这一番叙说,王安石已全明白了——王珪是个专看官家脸色行事的人。他上朝是为了“取圣旨”,官家有所喻示便说“领圣旨”,退朝后对僚属便说己“得圣旨”,时人因之讥其为“三旨相公。”由他来作舒亶的倚仗,向官家奏办此事,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老师,你看——”李定犹不甘心。他知道王安石现虽退居林下,说句话对官家还是很起作用的。
“回家去细说吧。”
王安石望了望已在前边不远的白塘,应了一声。他已清楚了李定的来意,随之也就洞悉了这位弟子之所以热心此案的动机,即一是因为苏轼讥议新法,二是为了苏轼曾弹劾他不侍后母,无德为官,现正好报昔日之仇。只是,仅为了这样就把苏轼投诸牢狱,甚至要置其于死地,这也太过分了点吧!而且拿苏轼做靶子,确也小题大作了些。比较那些专以诋毁新法败坏国是为乐事的人如冯京、郑侠等辈,他苏轼又算得了什么?这事若与自家一沾上干系,别人知道便罢,不知道还当自己嫉贤妒能,参与造作冤狱哩!
看着王安石似是不大理会自己的来意,李定很有些怏怏了。尽管出于对师尊的礼貌,面皮上还在微笑着,但肚皮中的不快之气还是透过眼神或多或少地溢露了出来。
面对前面的道路、田舍,王安石的眼睛似乎“瓷”在了眶中。尽管李定再未与他交言,但他已将一切将看在了眼中。他感到不悦,也感到为难——赞成李定的意见吧,则这弟子和舒亶一伙定会更加放开手去办案,那苏轼只怕真要大难临头了;不赞成吧,偏这李定和自己一样,禀性极为执拗,认定的事,轻易难得说动,更何况苏轼又确是讥刺了新法呢?
太阳还在火辣辣地照射着,蝉虫又在身边鸣叫起来,只是车上的人尽管听得见彼此的吸吸,却觉得一时间再无有什么话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