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王安石偕着老管家下得山来。只是他不知道，直到他们进屋的时候，吴夫人还在半山园中自己的卧室里生着闷气。
要说起来，其实是件小事。
原来，王安石举家返归江宁时，因嫌着累赘，便将汴京相府中自置的一应动使物件卖的卖，送的送，一并处理了个干净。这其中有套木器，乃是吴夫人当年带过来的嫁妆，一色上等红木，打造得也很精致。当时老管家、碧霞等人见了，无不觉得卖了可惜。但依着王安石的想法，则以为爱子王雱既已夭逝，没落下一点骨血，自己和夫人又早已年过半百，这套家俱却不是十年廿载能用坏的，留着它何益呢？不如折卖算了。出于照顾着他罢相以后黯淡的心境的想法，吴夫人尽管心疼，也没持什么异议。只是回到江宁后一检点，方发现旧居的家俱不敷使用，尤其是一到夏日，因为这里天热异常，焐起了满身的痱子，红肿刺痒，甚是难受。买张凉床吧，偏巧城中急切间又搜寻不出。没奈何，只好在官署中借了一张。原定借上三年，谁知用不上两年，知府竟然派胥吏来索要，而且出言很是不逊，看可恼也不！
看着夫人呕气，碧霞在一旁很有些为难。现时家中，下人们已被老爷给辞退了不少。除了老管家，她便算管事的人了。夫人既然不悦，理应由她来抚慰劝解。只是她又知道夫人的
脾性，不敢贸然上前。偏偏那两个府吏也沉得住气。他们尽管陪着笑脸，身子却立在客厅中一动不动，看那样子，凉床不到手他们是不会走的。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老爷！”闻听声响，正在客厅之外的碧霞心中一动。待扭头时，发现果然是王安石，已出现在曲廊之内。看着他黧黑矍铄的面孔，她心中一阵欢喜
，连忙迎了上去。她想，老爷终于回来了，这次上山，在寺中一住就是七、八天，叫家中人怪惦念的。
看见王安石回来了，两个府吏不敢怠慢，忙侧于一边，低首垂臂，齐齐说道：“相公大人安好！”
“好，好。”王安石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往堂上正中的太师椅内坐下，问道：“你等是——？”
“回禀相公大人，小的们是江宁府中胥吏，是为着夫人借用官厅凉床的事来的。本来，小的们不敢有扰相公大人，只是官命所差，不能不来。”
听到王安石发问，二个公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口齿伶俐些的便把事情始末讲了一遍，态度自然很是谦恭。他们说的也确是内心话，对眼前这位世所共知的王大人，不讲还做过两任宰相，就是冲着他的道德文章，也不该上门讨物。这只怪府中判官李琮，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偏要说动知府叶钧，使他们到此，落个大不是。
“那——还有向别处催讨官物的么？”王安石目光一闪，问道，那脸上仍在微笑着。
“没有的。”另一个公人回答道，“昨日李通判还使人由官厅中搬了一张屏风往家中去了。”他说得是那样快，简直是脱口而出，令同伴使眼色都来不及。
“唔——？”
听着这话，王安石心中立即掠过一丝不快——官家之物，借用的人并不少，惟独老夫借的就要催还？而且这般峻急！老夫现虽没了职事，无有差遣，却好歹也领着集禧观使，你叶钧、李琮这样做，不也太显着世态炎凉，露出了小人嘴脸么？不讲老夫新封了国公的爵位，就是平头百姓，也不该如此！
想着这些，他心中老大不自在了，脸上的微笑也看不见了。
“大人——”
看着王安石闻言后默不出声，两个胥吏有点惴惴不安了。那口齿伶俐些的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怯怯地叫了声。
“唔——？哦！”
听着这一声唤，王安石回过神来。他瞟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不无紧张地注望着自己，立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适才想什么来着？他想，既已投老归故，将一切等闲视之，又何苦为一张凉床生气？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难道就容不得叶钧、李琮这一点小动作么？
想到这里，王安石又有些懊悔了。他因之点了点头，复于嘴边漾开一丝笑容，对他们说道：“你二人少待一会，俟老夫叫夫人使人搬出来好了。”说着，不待二人答话，起身便往里间走去。
这是真的？二个公人互望了一眼，有所不信了。
老爷能说动夫人？碧霞立身壁后听见此话，也很有点怀疑了。但她不及多想，只拽起裙裾，悄声跟了进去。
果然，里间房中，吴夫人接着一别七、八天的王安石，先还非常高兴，问长问短的，可一听他说道已答允还床，脸色便很不好看了。她气咻咻地说道：“要还？这也无有不可，只那知府叶钧如何不自来一趟，说明原委？”
“算了，此等小事，何必与之计较？”王安石心中虽也不快，但还是劝说着。
“你忍得？”吴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遂即气呼呼地一扭头——
“即令你忍得，我却忍不得！”
“这——”
“夫人！”看着王安石很是为难的样子，边旁的碧霞忍不住走上前去唤了声。
“走开！”
看着她也来相劝，吴夫人真来了火，转头喝了一声。但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袖管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灰尘时，于是便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地掸了掸。
“是了！”
看着吴夫人这爱洁成癖的下意识的举动，王安石眼睛突地一亮。只见他朝着碧霞笑了笑，也不吭腔，便径直走到吴夫人正铺着竹席、熏着檀香的凉床边，不擦汗，不脱鞋，一头倒了下去。
“唉呀！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呀？”
看着王安石满身汗污灰尘，斜斜地躺在洁静的床上，尤其是那双破了两个洞、露出脚指头的麻底爬山屐正趿拉在皮肤粗糙的脚上，不偏不倚地搁在光滑清凉的竹枕上，吴夫人很是着急了。她一仄身站起来，连声催促着：
“快，快起来，看弄得脏兮兮的了！”
“怕什么？”王安石一边挡着夫人拉他起来的那只手，一边伸了个懒腰，似乎要把睡姿摆放得更舒服一点，“夫人不是要留着它么？老夫
就好好受用它一下。”
目睹王安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碧霞先是一怔，但立即便有所悟会了——去年，二小姐出阁时，也是在这屋中，就因为一只猫儿钻进刚刚缝制好的用作嫁妆的衣中，被吴夫人看见，连呼“恶心”，当即便令她将猫儿连同衣裳一起扔了出去。现在老爷作此情态，怕莫是效行故事？
想到这里，她不禁“卟哧”一声笑将起来。
“这妮子，你笑什么？”吴夫人不解了。不过，当她顺着碧霞的目光，转过头来再望望长卧不起的王安石时，心中顿时明白了，因之更为生气了。
王安石心中有些发怵，但仍旧躺着，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
“我说老爷，你做得好啊！”吴夫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嘴里直呼气，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咬咬嘴唇，喊道：
“人呐？”
“在这哩。”老管家应声站在了门口。
王安石心中一动，但仍拿着姿态地躺在那里。
“来，替我把这张凉床抬给那两个府吏去。”吴夫人声严厉色地吩咐道。
“这——”老管家犹豫着。
“哈哈哈哈。”王安石大笑起来，一跃而起。
“你——”吴夫人确实很生气了，但看着王安石得意样，到底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管家眨眨眼睛，明白了什么，随之和碧霞交换了下会意的目光，然后招呼着家人们将凉床抬了出去。
只是，看着这些，王安石反不能释然了。他笑过一气后，脸色很快又黯然起来。
“老爷，床也搬出去了，你还想什么？”吴夫人终归不乐意，见他怔怔地坐着，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哦，没什么。”王安石抬头望了她一眼，似是歉疚又似是自释地笑了一下。他这回笑得很勉强，连返身进屋的碧霞和老管家也感觉到了他在想着心事。的确，为着眼前还床的事，他心中又涌起了许多令人不快的场景。记得刚回江宁半山园那阵子，适值叶钧到任不久，一日，在城中赏心亭摆下酒席，着人来邀与一饮，为着这是父母官的一番好意，他平时虽不喜欢，还是去了。谁知未及开宴，便生出了一肚皮乌气。原来那亭外粉墙上，竟赫然题着一首歪诗，引得很多人围观不已，议论纷纷。那诗这样写道：“青苗免役两妨农，天下嗷嗷怨相公。唯有蝗虫偏感德，又随钧旆过江东。”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辱骂老夫么？看到这首诗，他脸都气白了。尤其是当着那许多百姓的面，更是感到羞窘。自然，这事最终还是靠了叶钧解围。这黄胡子太尊一边令手下人喝退众人，一边叫用铲刀弄掉了它们，表现得很是殷勤。只是，这事过后一想，又令他觉得很不对头：你姓叶的既然请我在赏心亭吃酒，难道事先就没发现这首歪诗？非得我来后再铲掉不成？还有，这蝗灾乃去年江左所历之事，当时尚无人借题发挥，偏为什么一年之后又有人重提旧事，并将它扯到我的头上来了呢？
这叶钧看来定非善良之辈！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此刻将那宴请的经过一一回想起来，他觉得对方的用心确有些不对头，令人疑惑而又烦恼。
“老爷！”
看着他好久不吱声，众人一齐把关切的眼光投向了他，差不多是同声地叫起来。就是适才还很不快的吴夫人，一想到他的烦恼，也有些自责起来，而改用了一种宽慰的目光看着他。
“你们这是怎么了？”迎着众人的目光，王安石心中一热。“借用官厅之物，本该还的么。”他用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
“那——”老管家望着他，仍没挪步。
“早些将车子安置好，得便时我要出去走走。”王安石吩咐着，随即又转对吴夫人道：“你看呢？”
“想去走走你就只管去走走，用得着对妾身说么？”吴夫人看着他，哼了一声。她何尝不知道老爷欲借此排遣心中的烦闷，只是弄不明白，他脸上一会睛一会阴的，心中到底想着些什么事。她因之又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