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不是空，空不是色，色不是空，空不是色……”小和尚把经语念得炉火纯青。
“既然都空了，为什么不敢看我？”
拔下插在头顶的白羽毛在他鼻尖扫了两下，在他睁开眼睛后，我笑着告诉他：“这不是鹅毛，是白鹤的羽毛。”
笑着向着台阶下跑去，在他色不是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只飞翔的火凤凰。我叫红鸾。
混吃等死是我的人生目标。龙七说它很伟大。当时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藏着很沉重的心事。看上去真的不像十九岁。
一个人的城府不能简单的以年龄计算。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有人说我十八岁，有人说我十七。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多大，也许十八，也许十九，也许三十九，自打两年前有记忆起，我就没记起自己到底多少岁。
这两年来我一直试图找回失去的记忆，却没有任何结果。只是有一次，听一个游历四方的说书人提起梨花教，提到梨花教主银鸾时，突然脑海中漾起一阵剧痛，似乎……
那只是胡思乱想。
梨花教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教派，银鸾教主更是名扬天下，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曾经暗暗嘲笑自己。
“色不是空时空就是色，空不是色时色就是空……”
艳阳高照。
红艳艳的牡丹花在阳光下随风起舞，风华绝代。本是人间最尘缘未尽的尤物，却种在寺庙中。我躺在墙头一边赏花一边哼着小曲。龙七就在这时从漫漫花海间走了过来。
“红鸾，你下次来找我不要再唱这支曲子了，好吗？虽然你只是顽皮，可这里毕竟是寺庙，清修之地，你这样唱总让人觉得对僧人有些不敬。”龙七轻声劝道。
“你错了。你认为这样唱了就是对僧人们不敬，其实我恰恰就是很敬重他们。你敬重他们带着对神佛的敬畏，而我敬重他们只是因为敬重。”
“什么叫只是因为敬重？是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小和尚长得太有佛缘了啊？”他醋溜溜的挖苦道。
那个新来的小和尚长得浓眉大眼，鼻子直得像一把剑，美颜惑世，怎么看都是人间最没佛缘的人。可有没有佛缘，又岂会写在脸上呢？很多次，我看到他苦口婆心的向人宣扬佛法，纵然还没把经语背熟，却执着不悔，不惧嘲笑。就凭那份助人向善的信念和永往直前的精神，他就值得敬重。尽管他的眼睛里色不是空。
“我说敬重就是敬重了，随你怎么想。”我转身欲走了。
“哎！不就是让你换个曲子唱吗，怎么说到小和尚去了？”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伸出递过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它在光芒中怒放，红色的花瓣散出如水光泽，如美人唇上新涂的胭脂，娇艳欲滴。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花瓣，抓在手中的却是一个棉布袋子。
龙七会变些小把戏。
“这是什么？”把红花变成的布袋子拿在手上，我实在看不出它哪里比牡丹好。
“是我送给你的念想。红鸾……”转过身去，他轻描淡写的说，他要离开了。
“哦，谢谢你。这个袋子真好，虽然有些小，用来装香料也不错。”袋子其实不是俗物，看似普通的布料上，绣着一只金光四射的小龙。我将它举向阳光，让金色的光芒洒在龙七的眼角。这样他就不会看到闪在我的眼角的泪光了。
“不要用它装香料。留着它，如果哪天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就把它交给当地最大的官，能救你的命！”
他的语气从没这样伤感过，仿佛交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袋子。心里一瞬间被搅得翻江倒海，我突然很想变成一条蛇，把他死死的缠住。然而我却只是站在原地，将火辣辣的脸庞埋在嫣红的牡丹花中。将手中的牡丹花交给他，我没有问他要不要我去送他，只是告诉他，留着它，倘若哪天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就把它交给当地最大的帮派，能救他的命。
有些事，经历过了才知道什么叫难；有些人，分开了才知道什么叫痛苦。
夜色清冷。
孤寂的长街让黑暗变得更加漫长。
我一个人走在冷风刺骨的路上。寂寞过，累过，却不想停下来。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翻过几道山，就能到京城了。龙七说他要去京城。
一只黑毛狗趴在紧闭的门前，蜷缩得像块冻僵的石头。不知是太冷了或是太孤独了，它连放在嘴边的馒头也不多看一眼。为了证实它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抢了它的馒头，于是我在这条长街上有了第一个朋友。
“朋友，去哪儿呀？”
三个蓬头垢面的人出现在长街尽头。他们的影子向黑暗尽头无限延伸，仿佛魔王的爪子。
“朋友？贵姓？”我问。
“我姓抢，单名一个劫字。”
“我姓强，单名一个盗字。”
“我姓混，没文化，至今没名，你给起个吧！”
“好吧，你们这些朋友我交了，因为你们都很诚实。”在他们陆续报上名字后，我出手收拾了他们。也许从来没见过会武功的人，他们居然非要拜我为师。一个人上路也确实很寂寞，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批弟子，并应他们的请求，为他们分别取名诚一，诚二，诚三。
“行走江湖要有个响亮的名号，我们就叫诚义帮吧！”当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宣布的时候，他们争着要当帮中第一护法。我告诉他们，第一护法是黑龙。黑龙就是我在这条长街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它不错，遇到劫匪的时候，虽然没叫，但也没逃。
小雪初晴。
高大的城楼宛如披了层银甲，灿美壮丽的雄姿竟令整个天空都暗淡了。京城果然是京城，刚照面就给了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一个下马威。
诚一悄悄蹭了下鞋底。我狠狠踢了他一脚。“就算京城的路是用金子铺的，还不是给人踩的？”
这句话引起了一个守门官的注意。他多打量了我几眼，将我带到一处贴着人头像的城墙下，仔仔细细的对比。人头像画是刚贴上去的，头像旁写着：
寻大辽公主，知情者重赏。
“北国的寻人启示，怎么贴到原朝的城门上来了？宋辽不是正在交战吗？”我不禁好奇的问。其实我想问的是，敌人都把悬赏抛进京城了，这仗还用打吗？守门官顿时变了脸色，催我们快走。但他也好心的告诉我们，进了城往西，有个寺庙每天都会布施。
正值午时。
艳美的光线扫过树尖，寺前的老松树裹着初融的雪水，翠绿玲珑。
等候布施的人在树下排起了长龙。
诚一他们去排队了。
我一个人悄悄溜进了寺庙。本来是想碰碰运气找龙七，没想到遇到了龙二。
“龙二，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二’字总是让人联想到傻，呵呵。”当我没心没肺的奚落过后，他说了一句话，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身旁这个一脸稚气的男人。只是偷偷看了他一眼，竟莫名的一阵心跳，我仓皇离开了和他共坐了一个晌午的假山。
“哎，你带我上来也得带我下去啊，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游泳。”身后传来他稚气未脱的求救。我坏笑着挥了挥手。
月亮似洗过了一般的亮。几丝游云如仙纱似的从月影中轻轻飘过。天空又飞起了小雪。
坐在寺门前的古松上，仰望一空美妙的景致。我忽然无限遗憾，倘若有个人与我同看这份景致该有多好！
一道白影倏的从月光中掠过。
仿佛一只逸美如仙的白鹤。
目送他远去，我的心口竟掠过一丝冰凉的疼痛，就像有片雪花轻轻的从心尖上划了过去，划开一道记忆的伤口。很远又很近。
肯定是错觉。
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更加清亮的月光，我努力使忘记刚才的幻像，潜意识中有种预感，再想下去，会痛不欲生。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道紧闭的寺门，想起了寺门内那个稚嫩少年所说的话：“傻就傻吧，若能让这天下的人不再傻活着，我就算傻死了又有什么？”他的一句话，让我留恋在寺门外，坐在孤松上，傻乎乎的赏了一晚的月。
我以为这是一个平静而孤独的夜晚，吃午饭时竟听说，寺中昨晚出事了，有个在寺中斋戒的贵客遇刺受伤。想起那道如白鹤一样轻盈的身影，我一刻也不耽误的赶往寺庙。如若昨晚所见的那个人便是刺客，那么他的武功之高简直不可估量。希望被他刺伤的人不是龙二。
“什么，你保护我？”龙二在梅花树下转过身来，肩上青丝拂起。这一个转身猛然让我想志一个人。
“不可以吗？”我松开指尖，让拈在手中的梅花逆着风旋转直上，最后稳稳的扎在枝头，随后颇有些得意的笑了。“这叫内力。它只是我功夫的一小部分，你看我能不能保护你？”
他盯着那朵梅花愣住了。
“有些时候，女人还是不要太强才好！”愣了半晌，他竟轻声的念道，语气中夹着丝很奇怪的失落。
“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等一下，成交！”就在我转身离开之际，他竟忽然答应了。我想，他是不想让我离开才答应这笔交易的。
从今天开始，我们诚义帮将保护他。一寺的武僧都没能保护好他，我却还是不怕被人笑掉大牙，自告奋勇。谁让昨天我第一次偷吃供果就被他发现了呢，谁让偏在那个时候方丈向佛堂走过来，结果我为了自保，不得不把他挟持到了湖心的假山上。
夜里聚在暖融融的客栈里数银子的时候，诚一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抱着胳膊倚在窗户上，竟想起了一个游戏。两个孩子比赛向装满了水的碗里投石子，谁先投满就可以赢去哪仅有的一串糖葫芦。看着赢了的孩子吃完糖葫芦，输了的孩子哭了。“别哭了，你看你的碗里还有水，我的碗里却只有石头了。现在渴得要命，只能管你借水喝。”赢了的孩子举着水碗，满是羡慕。
人生总这样吧，有得必有失。
同龙二的这场交易，他帮了我们，我们也帮了他，看似对双方都有利，却必然有些东西失去了。
保护龙二真的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想杀他的人不少。我一直不明白这样一个稚气而又不会武功的少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杀他，直到某天。
“红鸾，斋戒期满，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还愿意继续保护我吗？我将要去的地方，可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他问。我却只顾着看他头顶那枝梅花了。红色的梅花顶着洁白的积雪，一艳一素，竟交织成了人间最唯美的一道风景。
“莫非你要去的是阎王殿吗？那我倒是不太敢去，只是偶尔去闲逛一下！”听不得他语气中的鄙夷，我一扬脸说。
“当真？”
“一诺千金！”
我想我是个做得起承诺的人，却还是做了一次背信弃义的人。随龙二来到连鸟也飞不过去的宫墙前，我不得不止步。
“皇城我敢进，皇宫却不是我该进的地方。”当我毅然说出这句话时，龙二的眼底现出一丝令我感到陌生的愠怒。
“真的不陪我进去吗，可知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问完，他眼底那丝愠怒渐渐凝结成了一抹杀气。环顾四周如山如海的侍卫，再看看自己身后那寥寥无几的弟子们，我抛弃了扭头就走的想法，凑近他，悄声的说了一句话。他脸上的怒气终于慢慢消散。他说要赠给我们一笔银子，我说：“银子就不必了，如果真的要送什么，就送个笑脸给我们吧！”
他笑了，晨光正好。
披着晨光上路，肩上轻，心上更轻，前方光明无限。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他的笑容将会是我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
新皇帝登基了。红绸和红灯笼挂满了皇城。天空大雪纷纷。漫天的白很快就覆盖了红绸和红灯，残红如血。
人们都说新皇帝宋寂不是个好皇帝，皇位坐不长久。漫天怨恨，都只因他主张同辽休战，他为了向辽示好，答应帮北国君主寻找失踪的大辽公主。
我把这一切当笑话听。
人们又说，近来皇宫很不太平，许多人妄图行刺皇帝。
终于在一个黑得只能看得见黑暗的夜晚，我再次光顾鸟也飞不过的宫墙。避着巡逻的宫灯，穿梭在庞大的皇宫内，找过一处又一处的宫殿，我算是明白了，这里的房子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用来藏人的。能住在这里的人分明都是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却比外面那些穷困潦倒的人还怕死，看来，富贵堆积起来的也未必就是荣耀，很可能是一座贪生怕死的坟。
坐在角落里休息，沮丧的暗暗牢骚，忽尔看见一排宫灯远远的行过，我脑中灵光一闪，欣喜的站了起来。有办法找到龙二了！
一簇火光忽的闪在宫檐下，高悬的宫灯似焰火般炸开，在飞雪的夜空炫出一道惊眼的风景。继而火苗顺着木橼一节节燃烧开来，若蜿蜒游动的火龙，于黑暗中壮烈蔓延。
火借风势，越烧越猛。
宫中的侍卫从四面八涌出来，向一个地方聚集。我站在最高的宫殿顶上，拍了拍身上的灰烬，不禁有些得意。远处的宫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我确定那里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于是坐下来，安静的等待。寒风绞着飞雪不断的扑打在身上，我却等得如此安稳，以至于等成了雪人一个。等到侍卫渐渐散去，当我终于得以出现在龙二面前时，他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轻轻掸去了我身上的雪，有些哽咽的说：“我也在等你，只不过，我这里温暖如春，你那里冰天雪地。”
“你知道我会来？”我笑着问，发觉嘴角有些僵硬。
“当然，自从那天你说了那句话，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那句话，你自己还记得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然你是船，就让我做水好了。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翻船了，陛下！”我重复了一遍那天说过的话。
“记性真好。不过，那天你没说最后两个字。”就在我说出最后两个字时，他收回了向我伸出的手，有些落寞的说。两个字，一个九五至尊的身份，注定了我们之间那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于是最后，我们这次会面还是以一场交易而结束了。
自从我们偷偷相会过后，皇宫就变得更不太平了。刺客进宫行刺的次数比以往更频繁了。
“帮主，你这样做值得吗？”
一天夜里扮成刺客假行刺回来，诚一替我包扎伤口时问道。我没有答他。但是许多个夜里，看着虚空的夜幕，我也曾无数次的问自己：“快乐吗？”
其实我们假扮成刺客进宫行刺，除了让真正的刺客坐山观虎斗外，还有一个更深的目的。
“你们最深的用意，无非就是引蛇出洞吧？所以我来会会你！”
“是想引蛇，没想到引来一条龙！”看着满天零零飘落的梨花，我自然猜到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人。却万万没有想到，江湖上人人敬畏的梨花教主，狰狞的面具后面居然藏着一张娃娃般的脸，虽然青春不再，却不失甜美。
“我哪算什么龙，你那个朋友才是龙啊！”她笑着说，声音中透着鄙夷。
“不用废话了，出剑吧！”知道她们来者不善，我暗暗做好了绝一死战的准备，却在她的剑递过来时放弃了抽剑的打算。
一把漂亮的宝剑横在我的面前，居然没脱剑鞘。
要么是没有敌意，要么是没有敌手，无论哪一样，我都没有再出剑的必要。
“它叫凤凰剑！我想，它找到真正的主人了！不要再去帮宋寂了，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说出这番话时，梨花教主和她的弟子们已经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一空花香，和一把剑。他不会是个好皇帝，耳畔反复盘绕着这一句，怒火一阵阵往上烧，指尖狠狠一握，宝剑出鞘。
呛——
一道红光划破苍穹，灿丽得像一道虹光，却又冷艳得像一串冰魄，凝结了人世间最极致的艳与冷，宛若雪中红梅，又媲美九天祥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