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们收工回到苏府以后，天已经黑透了。长工们住在苏府旁边的院子里，夜里要照看耕地的牛、还要照看各种家什，收回来的粮食，晒干以后，直接装船运到了汉口，苏家在镇上开的“苏记粮行”，做的就是买卖粮食的生意，丰收的季节，粮行收了粮食，顺着河运到汉口，再买回镇上所缺的物什，发给各家店铺。苏家的生意在少东家苏文敏接手后更加的发达，隐隐有了赶超镇上几大世家的气象，于是镇公所议会的屋子里，给他添了把椅子。镇长齐东来和文敏来往密切，几大世家在渌河镇屹立百年，其中难免会出不肖子孙，他们见了文敏就不象见其他普通商家那样傲慢，齐东来提议由文敏接替某位没落的议员，几大世家中没有一位提出异议。文敏成为议员后，开始很谦逊，别人说什么他都点头，渐渐地，他便有自己的主意了。
吴妈在大厨房做了饭，下人们、长工们、粮行伙计都来吃，每天煮猪食一样煮一大锅，这还是好的，到地里忙的时候，她还要往地里送饭。东家、太太、少爷和小姐在小厨房吃饭，吴妈成天羡慕在小厨房做工的王嫂，小厨房里伺候的人少，干活的人又多，厨师老秦烧得一手好菜，人又勤快，王嫂的工作很轻松，再说小厨房里做出来的菜，东家一家那里吃得完，吃不完端下来，就让小厨房人大朵快颐了。吴妈就看见，王嫂把从正房里撤下来的整盘子鱼，端给她儿子吃。为这她唠叨了两三天，说王嫂拿鱼给她儿子吃了。后来她生了个主意，跑去和老苏说，正房里撤下来的菜，应该给长工和下人们吃，这样也省了给长工们打牙祭的钱。老苏很赞赏她的说法，去跟老秦说了，老秦和王嫂一说，王嫂恼得不得了，后来她知道是吴妈出的主意，两个为此拌了几句嘴。长工们只笑，说王嫂和吴妈为了吃口剩菜拌嘴。吴妈急急向长工们辩白，说她不是为争口吃的，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不惯的事，她一定要说。又抱怨说她的工作繁重，王嫂的工作轻松，可是她们拿的工钱一样，这太不合理了，那天她要找老苏说说。
老谢接她的话：“你别去说，老苏最怕谁提长工钱，别人都不说，你起头一说，不怕老苏把你踢了，另找个人，如今镇上盯着你位置的可大有人在。”
吴妈涡着嘴不说话了，打扫院子的老田说：“老吴要是正经干，你就不用来辛苦了。”吴妈的丈夫老吴，是个赌棍，并且逢赌必输，他荡尽了家业，落得吴妈只好来苏家帮佣，吴妈以前的家境不错，她初来苏家的时候，耳朵上还戴着珍珠耳环，手腕上还戴着银镯子，如今帮了几年工，珍珠耳环和银镯子都帮不见了，她的面貌，也苍老了十年不只。
可能是一生不顺的缘故，吴妈的心里郁积了很多愤懑，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对眼前小小的绿窗，怎么也怜爱不起来，她对她没有好颜色，动不动就拿她出气，做饭的时候，绿窗烧火，她掌锅，火烧的大一点，她骂她，火小一点，她也骂她。有时工人们需要连夜工作，她晚上要给工人们做一顿吃的，绿窗人小瞌睡大，烧着火打瞌睡，她伸出手里的锅铲，“邦”一下敲到她头上，骂她做死，灶前堆了那么多柴火，她打瞌睡，万一火星掉到柴上，这罪过就大了。
毛豆从地里回来以后，眼睛一直在找绿窗。他终于忍不住问吴妈：“那个……吴妈妈……绿窗这丫头怎么不给你帮忙，让你一个人干活儿？”
“咳！今儿不是少爷小姐回来了，太太高兴，让厨房给他们做瓜子饼，晚饭就要，剥瓜子剥不及，老秦来把绿窗要去剥瓜子儿去了。”又愤愤说：“平时两人都闲着，袖着手儿什么也不干，叫他们给我帮个忙，千难万难，也不说剥点瓜子预备着，一忙就把我这儿的人要走，我好欺负怎么着？”
老谢安慰她说：“好了，你就别说了，越说越气，想想自己得到的好处，就不气了。”
“好处，我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好处，真还不如死了算了。”
吴妈这样一说，一屋子人都笑了，他们吃饭吃得“吧唧吧唧”响，伸着脖子喝汤，喝得呼噜呼噜，嘴里含着饭笑，差点喷到桌子上，吴妈夹在众人的笑声中，也那么笑了一下。
毛豆知道了绿窗在小厨房干活儿，一颗心还是安定不下来，他吃完饭以后，悄悄往院子里走，一般长工们是不可以进内院的，但毛豆因为年龄小，人又机灵勤快，苏家院内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以前他为办事，也进过内院两三回，因此也不惧怕。晚饭后苏家院内静悄悄的，各个房内都点着亮堂堂的烛火，他只听见正房里一片欢言笑语声。太太和少爷小姐已经吃过了饭，好象在说什么，赵妈、小银和王嫂都在一旁凑趣。小厨房里亮着灯，毛豆从窗户里往里看，看到老秦坐在板凳上抽烟，绿窗脚踩着板凳，站在锅台前涮锅。她到那里都跑不了这命，在大厨房里，吴妈象使唤大人一样使唤她，到了小厨房，王嫂照样使唤她，自己跑到太太哪儿凑趣。毛豆推开厨房门走进去，老秦看他进去说：“毛豆来了。”
“这不都是王嫂的活儿，她自己不干，叫绿窗干。”毛豆笑说。
“绿窗在这儿，总比在外头好些，外头多少人吃饭，这儿才几个人吃饭？”老秦吧嗒吧嗒吸着烟。
“过来，我涮。”毛豆一拉把绿窗拉到了一旁。他从水缸里舀了水，把厨房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老秦吸完了烟，笑说：“毛豆对绿窗这么好，怎么，想等她长大了做你媳妇儿？”
毛豆对老秦瞪瞪眼，待绿窗走过去一点，他悄声对老秦说：“这孩子心事重，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存到心里，这玩笑话可不能说。”
“我也说，这孩子看着安安静静，挺乖的，就是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滴溜溜转，心里不定在打什么主意。”
厨房里收拾干净了，毛豆和绿窗一前一后出了厨房门，只见满院子的月光，院子里种的花草，如同在水里游动一般。几个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毛豆看看绿窗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添了一层淡淡的光彩，她的眼睛也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猫眼一般。毛豆知道绿窗心事重，劝她说：“绿窗，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没有父母，受了许多苦，等你长大就好了。”
“有我那样的父母，我才不要。”
“什么？”毛豆大大讶异。
“我是个私生女，我妈让苏家全家人在镇上抬不起来头，我恨她为什么要生下我？”
“绿窗，你不能这么想，你妈……很可怜。”
“我才不要象她一样。”
毛豆知道绿窗象个小大人一般，却没想到她会想的如此之多，她的身体虽还是个小孩，她的脑筋，早就已经是个大人了。并且他还发现，绿窗的脑子一根筋，她想什么事情，认准了死理，九头牛也拉不回，这孩子的性子这么执拗，倒出乎他的意料。他转移话题说：“天气凉了，你晚上睡觉冷不冷？昨天小银给了我床新被子，你站在这儿别动，我抱来给你。”他们已经走出内院，来到长工和下人们住的偏院里。
“那你盖什么？”
“我有两件棉袄，要是再冷，我和老王睡一起。”
绿窗站在如水的月光下，看毛豆去给她抱被子，她忽然喊住了他：“毛豆。”
毛豆回过头看着她笑，露出一口白牙。绿窗说：“你是不是真要等我长大，娶我做媳妇儿？”
她的语气严肃、认真，毛豆差一点笑弯了腰，不知是因为绿窗说的话，还是因为她那严肃的神情。
“我愿意嫁给你。”
毛豆一怔，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却已没有了绿窗的影子，他眼前的月光如诗如梦，方才那一切，也是在梦里发生的吧。
麦地耩完以后，已经是立冬了，这一年天冷得早，一天到晚北风呼呼价刮，天寒地冻的，毛豆看到绿窗的手冻得肿到老高，她的手整天伸到水里洗锅洗碗、洗厨房的抹布，不但是手，涮一回锅下来，她的棉袄也要湿好大一块儿，吴妈翘着腿儿坐在那里，和人扯闲篇，说自己做活儿多么辛苦，绿窗是个奶娃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有几回毛豆到厨房，听见吴妈这样跟人说，恨不能拿实例驳倒她，绿窗小小年纪的，厨房里什么重活不是她干的，舀水舀不动，她就拿小盆一盆一盆地端，一天到晚不闲着，这孩子也不吭声，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从不抱怨一句，如若换成一个大人，吴妈这样使唤人家，早叫天叫地了，她还这样数说。毛豆进厨房时刚好听见吴妈和新来的浆洗婆子乔妈这样说，乔妈一边听着吴妈说，频频点头，一边拿眼往厨房里看。此刻的厨房里，绿窗正忙着择菜。
毛豆低声喊她：“绿窗。”
“啊，你来了。”绿窗看见他，惊喜得不得了。
“一会儿你偷个空到后院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毛豆等在后院，等了不长时间，绿窗就来了，毛豆问她：“出来吴妈没说什么？”
“管家老苏差我办过几回事，我说老苏喊我，她也不敢去问老苏。”
毛豆放心地笑了，他掀开一堆堆着的柴火，拿出一个竹片编织的鸟笼，给绿窗看里面的麻雀。兴冲冲说：“我捉了只麻雀，麻雀脑子擦手，手就不会冻了。”
绿窗心有不忍说：“把它砸死吗?”
“我下回弄个弹弓，省得你不忍心，算了，你别看，我把它砸死。”
绿窗转过身来，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这个是我的。”穿着绸袄的云卿飞快地跑来，拿起竹片编的鸟笼，后面赵妈跌跌撞撞喊：“你慢一点，小姐，别跌倒了。”云卿拿起鸟笼，转眼看见毛豆手里的麻雀，惊呼了一声：“你做什么？”
“麻雀脑子给绿窗抹手，她的手冻了。”毛豆并不会撒谎。
云卿和赵妈的眼睛都朝绿窗的手上看，绿窗也看她的手，她的双手肿的老高，手背如同发面馒头，一个个指头红肿象是胡萝卜，其中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了。
云卿和赵妈看过绿窗的手，如同没看见一般，赵妈轻描淡写说：“有些人的手就是好冻，天一暖和就好了。”
云卿看毛豆手里的麻雀，伸手要说：“给我。”
毛豆劝她说：“小姐，麻雀又不好看，这个给绿窗擦手，等明天我捉只好看的鸟给你。”
“不行，你们这些人心太狠了，好好一只鸟儿，要把它弄死，你给我，不给我叫老苏把你撵走。”
赵妈也狗仗人势说：“一只麻雀了，你不会再捉一只，非得这一只擦手。”
毛豆还想要辩，不想绿窗却握住他的手，轻轻摇着头说：“给她吧。”
毛豆只好把麻雀给了云卿，云卿嘻嘻一笑，张开手，麻雀箭一般向空中飞去。云卿放了麻雀，提起鸟笼，就象身边并没有毛豆和绿窗这两个人一样，转身就跑，她在前边跑，赵妈跌跌撞撞跟在后边喊，生怕她的小姐跌跤痛哭，她交不了差。
毛豆劝绿窗说：“你别难过，我再去捉只大的，这只太小了。”
“我不难过，我不……和她一样。”绿窗看着云卿远去的背影，缓缓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毛豆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