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五过完以后,渌镇上各家的商铺都开了门,鞭炮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中午。镇上苏家的粮油行也开了门,伙计、算账的、老板,破五那天齐聚店前,烧香敬神。文敏去过粮油铺,又到河边看自家的商船,这条船去年已经跑过几趟汉口,今年文敏预备每个月至少去一次,大大的赚一笔,生意好的话,就再备一条船,哪怕是卖几亩地也值。当家做生意快十年,文敏也看清楚了,有钱买地种地不如投到商船里面,做生意赚的钱要比种地多得多。
文敏回到府上后,天色已经苍黑了。叶翠红迎他到门口,满面欢笑,她为了给宝卿找老妈子带的事跟文敏说了几天,文敏终于松口答应。白天她见了一个老妈子,叫乔妈,她看乔妈为人还敦厚,忙把这事和文敏说了,为此还特意指使小珍候在门口,等东家回家,赶紧通知她。文敏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到家叶翠红欢喜相迎,心里颇得安慰,所以对于叶翠红所说的,问都没问一句便答应了。叶翠红看乔妈好,就让乔妈带宝卿,叶翠红说要给乔妈开多少工钱,就给乔妈开多少工钱?他在叶翠红房里换了衣服来到正房,看到太太南兰后,脸上不觉露出了愧意,自从叶翠红进门以后,他就很少到她房里去,南兰表面上虽不说什么,暗底里能没有怨言?所幸这天南兰的脸上也喜孜孜的,告诉文敏说,孩子们的先生找好了,过完十五就把先生接来,瑞卿九岁,再没有先生拘束,真要给惯到无法无天了。
文敏说:“瑞卿九岁了?”
“你看这当爹的,连自己孩子几岁都不知道。”
“有你知道就好。”文敏笑着说。
夫妻两个说了一阵话,王嫂摆上饭来,赵妈已经带着瑞卿和云卿过来了。南兰对小银说:“去喊二太太过来吃饭。”
小银去了一阵,回来汇报说,二太太说头痛,晚饭不吃了。南兰说:“她不吃也该把宝卿抱来,孩子小,正长身体,也不让吃。”
王嫂嘴快说:“二太太在厨房里给小少爷做了饭,他已经吃过了。”
南兰瞅瞅文敏说:“她们倒会开小灶,往后瑞卿云卿也不按顿吃,饿了便叫厨房开小灶。”
文敏说:“孩子小,你至于吗?”
“孩子小怎么了?瑞卿云卿不是打那个年龄过来的,难道连一个小孩子都带不住,还要找老妈子,那好,一个孩子一个老妈子,再加一个服侍的丫头,你就准备钱吧。”
文敏以为给宝卿找老妈子,叶翠红对南兰说了,也不在意,笑说:“你要是再生一个,当然得找个老妈子,买个丫环服侍。”
一句话说得南兰笑了:“我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生,成什么了?”
夫妻俩一番言语,句句都传到了叶翠红耳内,她当时便警惕起来,她从来没跟太太说要给宝卿找个老妈子服侍,听文敏的口气,他也没有说,那太太怎么会知道了?叶翠红倒底是戏子出身,立马便想到自己身边有太太的人,她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掌控着,亏她还把她当成是个贤德的太太,原来这样狠,叶翠红的牙齿暗暗咬紧,她大致已猜出她身边的内鬼是谁,真是可恶,小丫头片子,在她房里,吃着她的,穿着她的,领着她的赏,却恩将仇报,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太太,叶翠红越想越气,“啪”的一声,把一个茶碗扣到了地上。门外的小珍听见响动,掀开帘子伸进头来笑说:“太太怎么了?”
“茶碗掉了,收拾收拾。”
小珍只好进来收拾,叶翠红说:“今晚你把那双底子纳完,明儿我要用,听见没有。”
小珍为难地说:“那么多,恐怕……”
她还没有说完,叶翠红就厉声打断她:“纳不完不许睡觉,明儿我要是见不到底子,不许吃饭。”
听到此话,小珍拿着扫帚的手顿了顿,然而她没在说一句话,低着头把地上的碎茶碗扫走了。
初十那天夜里,赵妈起来上茅房,借着淡淡的月光,忽然看见老太太的房前有个人影子一闪,赵妈吓得大叫,因为她就睡在云卿房间的外厢房,是苏府的中心地带,她这一叫,早惊动了许多人,连东家、太太南兰都起来了。赵妈见了人,吓得结结巴巴说,她看到有个人影子闪到老太太房里去了。人们走上前,看到门上的锁好好的,便埋怨赵妈,赵妈委屈地说:“我真看到有人进到房里去了。”
正闹着,忽然听到下人们住的房间里一声尖叫,众人朝叫声跑去,只见小珍站在小银的房间门口,张口结舌,手指哆哆嗦嗦往房内指。从小银房间的门框上,众人能够看到,有什么东西高高吊在房梁上,那是什么呀!众人这一惊也非同小可,赶紧撞开小银的房门,看到小银高高吊在房梁上,这一下众人乱了手脚,各个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似的,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把小银解下来,挤不上前帮忙的,跟着议论,大声喊小银的名字,不止闹得整个苏府的人都起来了,就连邻近的人家,听到苏府的喧闹,也都知道苏府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小银被解下来后,已经没有知觉了,赵妈慌得又是掐人中又是掐太阳,总算把小银给弄醒了。南兰还叫王嫂去厨房熬了碗汤来给小银喝。小银醒来后一看见太太,哇的一声哭开了。南兰支走众人,自己留在房里,要仔细盘问小银。苏府在镇上一向以宽厚待人著称,若是小银真就死在府上,那他们这个名声就要大打折扣,那是文敏不愿意看到的,南兰跟着文敏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若是连文敏的这点心思也看出来,那就枉为苏文敏的妻子了。
文敏不防家里会出这一档子事,虽然府上死个丫环没什么大不了,到底是桩事儿,这种事没有比有好。当下他有些生气,不知道太太南兰是怎么当的家,回到叶翠红房里,不由嘟囔了两句。叶翠红接住话说:“亲戚们也这么说,太太当家是有些宽厚了,弄得下人们蹭鼻子上脸,府里也乱,这么多张嘴吃饭,谁愿做什么谁做什么,没有一点拘束。”
文敏在房间里踱着步,没有说话。叶翠红也不便深说,她重躺回到床上,对文敏说:“小银那女孩子心事重,肯定有什么事儿,不知道太太能问出来没有?”
太太南兰果然一无所获,问了一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到后半夜,她也疲了,便让赵妈伴着小银,自己回房睡了。不知赵妈和小银说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她神神秘秘来太太房里报告,小银这丫头,好象是怀孕了,因为她坐在小银旁边,小银一会儿吐一会儿尿的,她躺在那里,她看她的身体,好象是跟以往不同,这丫头肯定是怀孕了。南兰一听,瞠目结舌坐在那里好一阵子,这才跟赵妈说:“请个医生回来,要悄悄的。”
医生证实小银确实怀孕后,南兰直气得面如土色,跟着她的丫头,如此丢脸,简直跟她的小姑一样,她小姑让她们苏家好一阵子在镇上抬不起来头,刚缓过来劲儿,她身边的丫头就出了这事儿。南兰厉声说:“把她撵出去,工钱、衣服、包袱,一个都不让她带,赶紧走,以后不许来苏家,也不许提苏家一个字,我要是知道了她提了,饶不了她。”
其实早上医生来给小银把脉,小银心里已清楚,这事恐怕瞒不了太太,她来苏府五六年,太太待她一向很好,只是这回,太太不知道会怎么惩罚她。当赵妈喘着气,把太太的命令复述了后,小银的眼前一黑。她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门外,一头扎进了荷花池里。冬天荷花池里的水墨绿,冷得能把人的皮冻掉。赵妈不防小银会有此一着,吓得大叫大喊,各个房里人听见叫喊,都从自己房里出来了。太太南兰说不出话来,东家文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着问别人。这时,只见一个人影子“噗通”一声跳进了荷花池里,等众人看清,毛豆已经浑身水淋淋,托着小银上来了。
赵妈、小珍,连同王嫂、吴妈,把小银抬回到床上,帮她换衣服,看见小银一意寻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赵妈意意思思,不敢说又憋得难受,有时忍不住冒出来一两句沾边边的话,她不知道她这样一说,众人都不是傻子,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不到中午,几乎全府人都知道了小银为什么寻死,她被别人弄大了肚子,没有事主肯认,她只有寻死了。众人琢磨来琢磨去,猜测是谁把小银的肚子弄大的,小银这女孩平日里看着挺乖的,几乎很少出府,是谁把她的肚子弄大的呢?众人猜来猜去,所有的嫌疑好象只有一个,就是毛豆,一来毛豆和小银很好,太太赏给小银的被子,她转手就给了毛豆,毛豆坐监的时候,府里下人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去看;二来有个人证实,年前一晚他起来小解,黑咕隆咚的,他却听见有话语声,仔细听是毛豆和小银的声音,当时他也没在意,小银这事一出来,他立马就想到了,可不小银的肚子就是毛豆给弄大的。
下人们在那里猜测,东家、大太太、二太太、老苏,也聚在一起商议,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桩丑事。老苏忖度东家的意思,开口说:“不能让她这么出去,她一寻死,说是从我们府上出去的,好象是我们害了他。”
文敏回过头来说:“她说没说是跟那个人?”
南兰气愤地说:“这丫头,任我怎么问,就是不肯说。”
文敏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问道:“平时这丫头和谁走的近些?”
众人面面相觑,老苏期期艾艾说:“那要说还是毛豆。”
闻听此话,文敏的眉毛一挑,对着外面说:“把毛豆叫过来。”
毛豆在房间里换去湿衣服,拥进被子里暖和。忽然几个下人走进房间,奇怪地看着他笑,毛豆问他们笑什么?众人说:“东家喊你,快起来去吧,毛豆,真有你的。”
毛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见东家喊,还是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正房旁边的小厅里,他刚一进去,老苏就说:“毛豆,你做下这事,你想怎么样?”
“什么事?”毛豆看着老苏。
老苏换了副笑脸:“这事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可以理解,我只不懂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满可以求东家给你们成亲,何苦闹成这样?”
“你的什么呀?”毛豆总算听出来点老苏的意思,气愤地瞪着他。
太太南兰插话:“小银身上的祸,不是你闯的。”
“太太,东家,如若是我,我早汇报给东家太太了,不会等到今天,东家,我若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苏不满地说:“又没说一定是你,你发那么重的誓做什么,东家和太太都在这里,你是在打谁的脸?”
文敏看着南兰:“把小银带过来,我要问她话。”
南兰走出去叫赵妈,二太太叶翠红接话说:“毛豆是个好小伙子,我看他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事,是不是弄错了?”
小银被赵妈扶着,满脸煞白地走房间,她身子只往下溜,赵妈扶也扶不住,只好任由她瘫坐到地上。文敏瞅着南兰,意思叫南兰问小银,无奈南兰没有领会,兀自气愤愤地看着小银。二太太见南兰不吭声,只好说:“小银,你的事既然出来,东家和太太就为你做主,你不要怕,你说,是不是毛豆害的你?”
小银瘫坐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嘴唇哆嗦着:“太太,让我去死吧。”
南兰气愤地说:“小银,你跟我几年,我待你不薄,你就这么死了,全渌镇人背底地不戳我脊梁骨,你对得起对不起我?”
“太太。”小银爬到了地上,“看在我侍候你几年的份上,别叫我再丢人现眼了,叫我去死吧。”
叶翠红说:“小银,你要是不说是谁害的你,东家只好把下人们一个个叫上来,和你对质,那样对你不好,你还是说吧,是不是毛豆?”
小银哭着摇头,爬到南兰脚旁,抓住南兰的脚脖:“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
南兰一时心软,抓住她的手,骂她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枉我教导你这许多年。”
众人看到小银哭的那个凄惨样儿,均心内恻恻。忽然一个声音说:“东家,太太,这事是我做的,你们要责罚就责罚我吧。”毛豆说着跪到了东家文敏的面前。
老苏厉声说:“毛豆,说不是的是你,说是的也是你,你倒底想要怎么样?在东家跟前儿戏,你身上的皮紧了。”
文敏说:“你承认了就好,小银既跟了太太好几年,太太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就给你们在府里成了亲,你就继续在府上做事,小银不能伺候太太,就叫她做点杂活。”
毛豆嗑下头去:“谢东家恩典,毛豆无以为报,唯有把这条命交给东家报答了。”
老苏笑说:“毛豆,你可得好好谢谢东家、太太,寻死觅活闹了这一出,东家还给你成亲,你可真是命好哇。”老苏好象很高兴,脸上笑上,口里几乎哼出了歌。
毛豆承认在小银身上做了祸,东家答应他们成亲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苏府的每个角落,苏府每一个人都笑意漾漾,仿佛是他们自己家里的喜事一般。这事儿闹成这样,也真是好笑,毛豆也是,只差一点儿,小银就丢了命,那可是他的老婆孩子,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挺好的,谁知道这样狠,要不是东家逼着,他就不承认了,真是阴坏,以后倒不能不防着他点儿。
不言苏府下人们议论纷纷,只说小银,听见毛豆承认是他做的祸,哭得死去活来。毛豆上前去扶起她,太太南兰安慰她说:“别哭了,回房歇着去吧,我会把你们的喜事尽早办好,挨着后门的那间房子,就给你们住。”小银只顾哭,毛豆谢了太太,扶着小银往外走,赵妈打趣说:“还是很心疼媳妇的嘛。”毛豆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毛豆这样的眼神,她还真是没有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