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回到张言家里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她自己一个人在季星辰走后,又呆坐了一会儿。“你去干什么了,担心死我了,怎么手机也不带上。”“为什么我不知道两百万的事情?”“什么两百万啊?”“你也不知道吗?为什么我要赔公司钱,到底发生了什么?”张言有些支支吾吾的,“本来周咏硬是不让我说的,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是那次火灾,造成你公寓里的保单不见了,不知道是丢了呢还是烧了,反正是赔了好大一笔数目。周咏也没细说,上面也一直秘而不宣。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周咏告诉你的吗?”“你们就不奇怪,他哪来那么多钱吗?”“他说是把爸妈在城里给他买的房子卖了。”陈思心里本来是嘲讽,后来又为之一震,也许他真动过那样的念头。但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就更大了。“难道不是吗?”张言看陈思心事重重的样子。“等我想通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现在想睡会觉,你不介意吧。”张言知道陈思真有什么事情瞒着,“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了,我帮你一起想办法。现在睡吧,我刚才帮你房间都收拾好了。在傍晚六点的时候,陈思是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是周咏的电话,她看着手机,神情恍惚,铃声响完都没有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不自信过,季星辰的出现预示着这并不是和周咏两个人之间的事。她忽然讨厌平凡的自己会被卷入那些上流社会人的生活,千丝万缕。当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居然毫不迟疑地按掉拒接了。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空,都有些不知道还是那个今天的夕阳或许某个明天的晨曦了。
陈思出院之后的第一个礼拜一,就回到了公司上班,脸上的绷带还没有拆掉。一切的一切照常进行着。因为住院的两个月时间,她再次与公司内部的竞聘失之交臂。两个月,她回来了,一切如常,一切却已不如常。研究生张言从综合管理部到了业务部门,也就是客户经理岗。倒也不是觉得那个岗位是真适合自己的,只不过大家都不想停留在原来的岗位,毫无进步。既然在这个竞争的社会和团体,从来都没有一步登天理所当然的事,改变自己,或许会让自己离原来的目标更进一步。虽然,张言说自己也不知道到时候,如果有机会是不是还想去试试风险控制部是怎么样的。而一同进来的同事也各自经历了无奈和精彩,有些人实现了当初的目标进入了保险精算部,有些人从这个岗位到那个岗位不停地变换,但是始终无法逃脱这个基层的魔咒,有些人像陈思一样一如既往从头到尾在不变的位置做着不变的事情。那些一起出发的人,早就不是出发在同一起跑线上,这一格局在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会愈加明显。当无法抵抗某种以公平竞争,鼓励绩效为噱头的优胜劣汰法则之外,就像不能反抗美人迟暮一样,无法反抗长江后浪推前浪,除了叹息只是深深的无力感,这世上很多事除了徒劳无功就是殊途同归的,谁又比谁幸运呢?那些还像自己一样在一线奋斗着,说奋斗也许还真的赞美了,只是无力再去适应新的环境。而即使在那样卑微的环境中,陈思也远离不了弱肉强食的宿命。
公司并没有因为她受伤的原因,而另外安排其他办公室的工作。本来以为公司把她安排到VIP接线组某种程度上是照顾她。她还以为是一种变相的升职,其实只是因为她的位子被占了,然后刚好别人的位子又空了。没想到优质客户的话务更加棘手,陈思每天的接线量从原来的一百二十骤降到现在的八十以下,于是每天低于一百个的电话量就变成了一种工资上的负向激励。每天工作结束,还要做各种电话记录报告,分析和反馈。有时候还要放弃现有工作,给公司新进员工做培训。而实际上,所有她摘下耳脉做的事都是不计入考核了,如果能在接电话的时候,聊出些什么,让客户再买个保或者续个保就是这一天最大的业绩了,那么你就算接四十个电话也没什么问题。但营销这种是当然是有专门的话务组的,但是今年新的考核体系是针对全公司的,旨在营造全员营销的氛围,这也是陈思回来之后才发现的变化。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出单,就要表演节目,据说领导连录音机都准备好了。如果员工都出单了,那就是领导表演节目了,员工们当然就更加奋发向上。陈思觉得恐怕自己要令全体上下失望了,而自己会像个动物园的小丑一样被迫去表演一个毫无营养的节目,事实上,让员工表演节目已经不是重点了。而像她脸皮这么薄,只想着为客户解决问题就好,从不想想挖掘客户资源的早就被别人觉得身处VIP话务组是暴殄天物。这些陈思都不理会,她只觉得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自己真没有三头六臂和对绩效,对金钱毛孔膨胀的热情。她只是觉得复工之后,时间从未这样难熬过。
又加班啊,她虽不像从前那样大喊出来,心中却是格外得落寞,反正也没有其他的事情。等到终于,墙上的时钟指向八点时,伴随着两眼昏花,大脑极尽缺氧时的昏昏沉沉时,眼泪不自禁地落下来,那一瞬间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和感觉到。她急速抹去,沉寂的心一下子却又引得默默的泪如泉涌。她忽然不明白生活的意义和目标在哪里了。在这个城市里,她本来就属于一个外来者,只有周咏是他唯一的感知,唯一的希翼。是的,未来在奋斗下还是会蓝图展现,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动力,她该与谁去分享这些如常琐碎的苦和甜。
周咏的电话会隔三岔五打过来,她总是没有接。她害怕两个人正面交锋说一些分开的话,也许如果一直不见面,就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差而已。可是她有时又那么希望那个人会突然出现,然后好像失忆一样,不再说一些那么距离感的话、
走出公司大厦的旋转门,天空早是一片漆黑,路灯又如约亮起。昏黄又暗淡的基调,左手拿着公文包,右手提着一袋二十斤的大米,在夜色中匍匐前进,她忽然觉得自己狼狈极了。为什么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可爱了。是的,没有人再会把自己的狼狈说成可爱。她走到垃圾桶前面,用力提起这二十斤的重量,人生的分量,其实不过如此。忽然,一种哀怨又深沉的二胡声飘入她的耳朵。顺眼望去,这个人其实她每次经过这里都会看见。她走了过了,只是轻轻得把米袋放在了他的旁边,忽然觉得整个人才轻松了。
“姑娘,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她回头,是那个拉着二胡的乞丐。
殷红的眼下,嘴角勉强微笑。但那一句,却始终萦绕在自己的心头。
车站那么空旷,她知道下一班车又会等很久。她不停往四周扫视,却不见周咏的身影,再也不见了。等待的时间,她从未觉得如此漫长和无聊过,行人来过又走了,仿佛只剩下一个落寞的自己。“你饿不饿?”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期盼地望过去,没有人在跟她说话。其实她知道啊,连声音也不是。以前周咏也这么很多次问过她,然后他便一个人飞也似地买东西去了。有时候,当周咏买完东西,看见呼啸而过的车的尾巴的时候,他总是很急地追上去。然后,车站空旷如也,而陈思却永远都还在。
“你没走啊?怎么不走?”
“没关系,还可以等下一班嘛。所以,你以后不要跑了。我会一直都在。”
远方永远都是无尽的等待,或者她多么希望,她上车的那么瞬间,刚好,他已经在车上等着自己了。也许以前发生过,但是再也不会了。
她多想告诉他她爱吃的海棠糕又涨价了。这世界几多翻新,但那个风雨无阻的世代相传的摊位却还在。甚至在同样的地方停驻。
多少次,在等海棠糕制作出来的过程中,陈思靠着周咏的肩膀说,如果他们造一个店面,就可以不论刮风下雨了。可是,周咏说,那就吃不出那种味道了。那是什么味道呢?他们也曾一直争辩究竟是爸爸做得,妈妈做得,还是第二代掌门人儿子做得好吃呢?可是每一次都不能达成共识。
她站在拥挤的车厢内,看着对面车窗玻璃上的自己,精神恍惚。忽然一个急刹车,手一滑,把她重重甩向前方,有几个初中生正在吃棉花糖。“对不起,对不起!”她从半蹲的姿势起来,回到远处。其中一个姑娘还一边嘀咕着,“把我压得好痛!”她一边看去,一边致意抱歉的俯身。旁边座位的女孩正用打量人的目光看着她,目光移开一会儿又回到她的脸上。“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讨厌自己这样狼狈灰头土脸的样子。”她不自己往后挪了几步,闪到了那个女孩的后方。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食物的味道。有人的手机里播放着那首“遇见”。她不觉跟着唱起来,想起楼道里,周咏常哼的那首歌。她恨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她现在住在张言家。她是放心不下那只叫公爵的猫,才总会按原来的路线,去给猫喂一次食物。门下楼梯口的路灯下,公爵有时正在吃东西。这是谁喂的呢?公爵终于也开始接纳别人,不去翻垃圾桶了?她忽然蹲起来,向四周寻找,是不是周咏来过了。她嘲笑自己的天真。
周咏是看着陈思上车的。然后他坐了下一班的车。看路边那么熟悉的一切,却不能再陪那个人一起走过。“喂喂。”前面的男人回过头,看着他,神情严肃地对他说,“是你吗?”
“啊?”他疑惑中被打断思绪。
那男人用手指了指周咏的手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要放了!”
“放什么?”
然后那个男人又往更远处望去,他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指着一姑娘说:“关掉关掉。”
车厢颠簸的噪音早已覆盖了姑娘手机里情歌的声音。
然后,就只剩下叮叮当当的机械感。
陈思对着镜子,揭开脸上的橡皮膏,红色的疤痕清晰可见。她就要这么一辈子一半脸贴着膏药了吗。起伏的疤痕如心里的鱼刺,顺着摸上去,一针针刺在心上。
房东的屋子起火后,就把屋子封闭了起来。里面黑乎乎的烧得有些触目精心,陈思本来想去取些东西的,但看不是烧成了灰烬,就是被熏得变了形,沾满了烟尘。想想没什么可取的,自己也没什么再失去的了。
陈思给了房东一笔赔偿费。房东近期并没有装修的打算。
“如果你们要装修了,跟我说一声,我再看看有什么东西要拿走的。”
“个,十,百,千,万,八万。”这是她工作一年半多以来的全部积蓄。但是这离两百万究竟还要差几个零,多少年。她恍然明白,她欠的不是季星辰,是周咏。她忽然间觉得愤怒,被欺骗,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被别人来决定。她宁愿她的直接债主是季星辰而已,那个为她打工十年二十年的人是她自己。但是如果她有选择,她是绝对不想以借钱的名义和那些人有什么交集。因为那个世界犹如巫婆的玻璃球那样蛊惑和易碎。
先把周咏垫付的住院费还了,她心里这么想着。就拨通了周咏的电话,除了住院费的事情,她其他一概不想说。但是那时候,周咏正在外面出采访,没有听到。
因为下午有一个面试,陈思就把手机关机了。所以周咏找她的时候,还是没有联系到她。
那个面试,是工资内部竞聘客户经理岗的,虽然不是陈思的首选或者终极目标。当她看到那个两百万数字的时候,她忽然全身有一种要爆发的冲动。既然都是要榨干自己,不如选择一种更加“厚颜无耻”,“抛头露面”的方式,这是公司内部对于客户经理岗的描述。
可是,没想到一进面试现场就被震慑住了,因为她真的没有什么准备。对面桌子上坐了一排的面试官,一共五个。
接了一年多的电话,每天进进出出,就话务组,对于公司的领导层,她还真的一概不知。
“有男朋友了吗?”第一个抛出的问题就是这么非专业化的唠家常,更像是八卦小组。可能,考官是想生活化一点,缓解这种面试的气氛。
“没有。”陈思简短地说道。可能,他们觉得非单身的员工更具有稳定性。
“会喝酒吗?”
“不会。”可能,他们觉得客户经理是免不了不时和人应酬的。
“会开车吗?”
“会学。”可能,他们觉得会开车是对于客户经理的一项职场重要基本技能。
“会做家务吗?”
“不会。”
陈思,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每一个热身的问题,却处处直击她的软肋。而对面的每个人就好像辩论双方处处想置你于死地似的。这份工作不适合我,这是她得出的唯一结论。她继续心安理得地回到了她的话务机旁。至少不用想着怎么去适应新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