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孙志鹏把自己的思路理了理,他决定先从整顿劳动纪律下手,尽快转变社保局工作人员的精神面貌,尽快对事情进行一些必要的补救。他安排局办公室的黄永前把以前的管理制度找来,他要认真地看一下,对他来说,做事定规矩可是重要的一步。
除了研究社保局以前的制度,孙志鹏也把整个社保局的工作人员仔细地研究了一遍,从中层领导开始,每个部门每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岁数,怎样到的社保局,现在担负哪些工作,平时对工作的态度怎样,以及家庭情况如何都有了大致的掌握。这里面,有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稽核部的部长何坚,另一个是医疗保险部的审核医生邓开山。
何坚是索河县人,今年四十四岁。何坚从小生在索河,长在索河,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留在河口镇的中心小心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八四年,县里招干考试,二十三岁的何坚报考了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的岗位,凭着优异的成绩,被县里录用,转正成了一名国家干部。按理说,像何坚这样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天天和领导们打交道,进步的机会应该比其他部门的多得多,早就应该被提拔重用到重要岗位上。并且何坚长的不算丑,人也很有文采,在索河县政府机关,号称“索河第一支笔”,写出来的文章,构思严谨,层次分明,用词恰当,条理清晰,哪篇文章拿出去,都让人无话可说。可是他却在秘书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四年,比他晚进机关的年轻人,许多现在已经成长为乡里或是县里重要部门的领导,可是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问题就出在何坚的性格上。
何坚这个人哪儿都好,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凡事太喜欢较真,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给领导当秘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服从,服从领导的思想,服从领导的意见,服从领导的言行,即使领导话说错了,事儿处理的不妥当,错就错了。身为秘书可以事后想办法补救,绝不能当面纠正,让领导下不来台。这个道理,所有当过秘书的人都不会不明白,而他何坚却不吃这一套,从来也不按这个规矩行事。刚到县政府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安排他给当时的县长当秘书,他就经常为县长讲话稿的思路、结构和遣词用语和县长发生争执。因为何坚有个习惯,给谁写稿子就把自己当成是那个职务的领导,以那个职务的领导身份想问题、提要求,口气和尺度也把握的相当不错。从常理上来说,这也算是件好事,连写稿都能准确把握领导思路的秘书,能让领导省不少心。可是关键问题是,何坚做错了一个事,就是他把给领导写的稿子写的太完美了,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领导想要修改加上点个人的东西竟然无从下手。想想看,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有自己的思路,有自己的好恶,对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也有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表达方式,这些东西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何况是一次在一定规格上对一定级别的下属们的讲话,话都让你秘书替我说完了,还要我这个领导干什么?何坚在无意之中犯了秘书工作的大忌。第一次,当县长拿着他写的那篇无从下手修改的稿子,很别扭地在会上把它念完了,坐在台下的何坚听着从县长嘴里念着出自自己手笔的工作计划,思想又返回到为县长起草讲话时把自己置身于县长岗位上的感觉,禁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而全然没有注意到县长念他稿子的神情。而当别人向他打听“何秘书,县长那篇讲话是你写的吧”得到何坚肯定的答复后,“写的真不错,太有水平了”的赞扬声更让他兴奋起来,但是却不知道,赞扬声落下去的时候,县长已经对他这个人已经开始有了看法。尽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县长的讲话稿还是由他主笔,但是县长在用的时候的已经有了不少变化,要么只是提纲挈领地念上几条大的题目,要么断章取义地念上几段,到了最后,县长干脆直接撇开讲话稿现场发挥,让参加会议的县政府部门领导和乡村的干部们摸不着头脑。对这些,何坚没有觉察,也没有想那么多,每次给县长写完东西之后,看看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章,他都忍不住暗自为自己叫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每一次也都会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比这次写的更好,高兴之余,他对自己的将来也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善骑者堕,气得志满的人最容易忘乎所以。年轻气盛的何坚偏偏就裁在了他的恃才傲物上。
年终总结是办公室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各种会议一个接一个的开着,各种材料一份接一份的报着,各种通知文件一件接一件地发着,何坚就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停的运转着,白天参加完了会议晚上再连夜加班赶写着下一个会议的材料,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何坚几乎要崩溃了,他开始从内心底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感到反感,甚至厌恶起来,心里的怨言已经变成了咒骂,他拼命压抑着,只盼望年终总结快一点结束。
然而,何坚最不愿也最不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八七年春节前,索河县召开了全县经济工作会议。按照要求,何坚加了三天三夜的班,终于在会议召开之前把领导的讲话材料准备完了。会议结束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何坚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一段时间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他可以安心的好好休息一下。正当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是办公室的严志新主任,只听他急促地说“太好了小何,你还在办公室,这样吧,你晚上再加个班,准备一个咱县今年的工作总结,刘县长明天到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会上要用”要搁往常,何坚也就同意了,可是这次,为了准备这次经济工作会议上领导的讲话,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合眼了,身体极其疲惫不说,脑子里也是空空如也。他和严主任商量着“主任,你看为了前面的会,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能不能给领导说一下,换个人搞,再说……”“那不行,这是县长安排的,我没这个权力改变领导的决定”严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绝道。“可是,我这几天加班领导都是知道的”何坚有些生气了,但他仍旧压住内心的火,强作平静地与主任商量着“再说,我也是人,不是机器,我的身体也需要休息”。
“小何,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难道领导给你安排工作错了吗?这样,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干,你自己给县长去说,我的任务就是通知你”严主任也生气了,听筒那边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我不干了”何坚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情绪,内心的愤怒火山般地爆发了,“谁愿意干谁干,我不干了,领导怎么了,领导也是人,他总不能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吧。你告诉刘县长,这个班谁爱加谁加,反正我不加,他爱咋办咋办”
“你你你……”严志新气急败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放下电话,何坚怒火中烧,他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毫不犹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吃过饭,何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强迫着自己闭上眼睛。父母在外面听着收音机里的地方戏曲,怕打扰儿子,声音开的很小,不过在寂静的夜里,还是穿过门缝飘了进来。虽说躺在床上,何坚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刚才和严主任在电话中的冲突,主任肯定已经向县长汇报了,明天上班领导肯定要找自己谈话。“谈话就谈话,我又没错,再说,我给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会理解我的”他安慰着自己,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过,这种心理暗示很快便被另外一个声音覆盖了,“何坚,你是秘书,这是你的工作,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声音越来越强大,仿佛有无数个人在他的耳边重复着。何坚再也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了,他翻身坐了起来,然后犹豫起来,“到底去不去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最终,何坚还是决定再辛苦一晚上,把县长要的材料写出来。
“坚儿,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看到儿子穿衣出门,母亲诧异地问道。
“加班!”何坚头也不回地向着夜幕走去。
一个通宵的忙碌,何坚终于把那份材料写完了,他抬头望望窗外,楼下已经有早来上班的人向办公楼的方向走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何,你……,这么早”严主任上班时看到了加了一个夜班的何坚,以为他刚来上班。
“主任,这是县长要带走的材料,我已经搞完了”何坚疲惫地说。
“可,”严主任呆住了,张口结舌地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可,县长已经坐车走过了”
“走过了?!”何坚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确认自己听到的就是“县长已经坐车去省城了”这句话时,愤懑、委屈、恼怒一下子从心底冲了出来,他把那叠自己辛辛苦苦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材料往办公桌上狠狠地一摔,颤抖着大声喊道“你们太过份了!”然后冲出了办公室,留下嗫嚅着自言自语的严志新“我以为,我以为……”
事情并没有像何坚想象的那样,没有人找他谈话,甚至没有一个人问一句。
办公室的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活,除了偶尔业务上的沟通,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忙里偷闲地小聊几句。
严主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也没有人再来安排何坚写材料加班了。
有几次,看到严主任来办公室安排别的秘书工作,何坚忍不住脱口而出,“严主任,我……”而严志新却总是像没有听见似的,安排完了转身就回他自己的办公室了。
何坚感到了无比的失落,他似乎明白了,一切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得找县长谈谈,他受不了这种被人冷落的感觉。
县长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何坚的申诉,点上一棵烟,吸了一口。
“小何呀,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刘县长十分平静,“你想多了,领导上从来对你的工作都是很满意的,从来没说过不满意的话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年轻,文采好,业务能力也很强,领导对你还是很器重的。”又停了一下,看了何坚一眼“年轻人嘛,有个性是好的,我们就是需要像你这样有个性的同志,有个性才有创新嘛。当然,领导也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这个这个,没有关心好你的工作和生活,没有考虑到你的健康,这个这个,领导做的很不妥,不过,这个你也多理解一下,领导也是人嘛。今后,今后我一定会注意的,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对了,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全面考虑的。”
“县长,我……”何坚急于为自己辩解。
“这样吧,我还有个会”刘县长起身离座,他不想听何坚的解释,不动声色地下着逐客令。
何坚木然地走出县长办公室,他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又好像是掉入了万丈深渊,浑身发冷,孤立无助。
何坚知道,他已经出局了,仅仅是因为一个加班几句牢骚,领导已经对他有了另外的看法,他感到了空前的寂寞,越来越觉得心灰意冷起来。办公室给他安排的工作也越来越少,他渐渐成了办公室里的闲人。而同他相比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比他晚来三个月的小文成了县长秘书,不久又被任命为办公室的副主任,成了何坚的领导。
何坚越来越失望,他觉得再在办公室呆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他打报告提出调动单位,也许换个单位要好些。
何坚被调到了县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局,不久又被调整到了县社保分局,负责养老金支付的复核工作。
换了个工作环境,何坚慢慢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社保分局养老金支付复核的工作,让他觉得很得心应手,也很充实,本来工作就十分仔细的他,复核那些数字,自然是驾轻就熟,工作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不过,偶尔,他也会想起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时光,而每每想起那些日子,何坚的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有一些酸楚。
好在他曾经担任过县政府秘书的这段经历有太多人知道,也还是有人十分欣赏他的文采,市社保局的老局长李有益因为手下办公室里没有好笔杆了,每每干了活却没有人去宣传,时不时地还要挨上级的批评,无端受了好多委屈,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来个这方面的能人,一次偶然的机会,索河的社保分局长在到市社保局开会时向李有益推荐了何坚,老头如获至宝,立刻打报告把何坚调来了市社保局,起初在社会保险费征缴部工作,兼任办公室秘书,后来办公室新分来了专门搞文秘的大学生,何坚的秘书工作就渐渐交了出去。到了二OO三年,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社会保险稽核办法》颁布,社会保险稽核工作开展起来了,为了不让这项工作空白,由刘军提议,经组织部门任命,何坚从社会保险费征缴部副部长的工作岗位上被调整到了稽核部担任部长。算起来,干稽核工作刚刚两个年头。
而邓开山的经历与何坚相比要简单的多,南方医科大学毕业,先在正阳县人民医院内科当医生,后来调到S市人民医院。邓开山属于那种典型的学院派知识分子,在医院当医生除了上班下班诊病治病其他的一概不多问。给人看病也是照章办事,望闻问切听诊叩诊一项不漏,处方用药原则要素方案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像有的医生,未等病人把话说完,一大堆的单子已经交到了病人的手中,或是什么药贵开什么,想开什么就开什么。邓开山还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他认为对的,别人说什么也没用。在人民医院期间,他对一些医生对病人过度医疗滥开检查单和滥用抗生素很有看法,多次在医院的医务会议上呼吁,可就是没人听,他只能一个人坚持,给病人开处方从来没有超过十块钱,开的最大一次处方总额也才只有六十九块钱,能通过一般检查和自己经验确诊的病从来不乱开检查单,更别提彩超、CT这样的昂贵检查项目的检查单了。所以每每到了领工资的时候,他除了工资再没有任何其他收入,而大多数的医生则还领了院里、科室里这样那样名目的奖金。为这,院里大会,科室例会,医院领导和科室的同事都不提名的点过他,在整个医院,他成了另类,有人甚至指桑骂槐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为自己沽名钓誉。他邓开山自己也清楚,无非是多开几张检查单,多开几盒制药厂医药代表推荐的新特药,可他就是做不出来,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样忍气吞声过了几年,考试虽过,但职称总也升不到副高的邓开山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一九九九年S市启动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公开招考医保审核医生,经过选拔,邓开山最终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入围,调到市社保局医疗保险中心,主要负责医疗保险费用的审核工作。
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人,是因为孙志鹏在仔细思考了刘新明案件和刘文玲建国前人员报销事件之后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也可以说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在这些案件,这些问题人员对医保基金下手的时候,作为内部监管机构的稽核部和医保中心本身的监督人员,何坚和邓开山都在做什么?孙志鹏必须弄清楚,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问题的解决,将会是扭转当前被动局面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