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1日,离我十七岁生日还差两个月十九天。我抬起头看着阴暗的天空,猜想着那些熟悉的声音背后都有着怎样的脸孔。不一会一首《约定》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临时搭建的红色舞台上。
我扬着头注视着台上的每一个细节。我看着两个中年男人在台上摆放着话筒架和一些彩色的汽球,台下一支乐队的成员调适着个自的乐器。
随着时间快步地走动,小小的红色舞台也渐渐被一些经常收听电台节目的听众和好奇的市民围得水泄不通。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了我的身后。他偶尔低下头看一眼我发丝间那只白色发卡,而在这方寸间我却未曾查觉他的目光,直到四天后的一个莫名的来电才让我知道了他的存在。
“你好!请问是彬彬吗?”这个清晰的声音第一次进入我的耳间。我好奇而又胆怯地对着话筒问:“你是哪位?”
“我姓何,我叫何安,那天听众见面会我站在你的身后。”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电话的呢?”
“那天见面会结束后我听见你跟那几个主持人谈话无意中听到了你的名字,至于电话,你昨天打电话跟唐棠说的时候我正好在另一条线上,所以就有意记了一下!我有个面试,现在要进去了,下次再聊!再见”
“好的,再见!”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何安的名字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记忆。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这通匆匆挂断的电话却成了我一生中最深的一段记忆的开始……
太阳的光线随着夜幕的降临变得模糊起来。我坐在餐桌前看着几道爸爸的拿手小菜直咽口水。妈妈把一碗米饭放到我的面前便冲正在厨房洗手的爸爸大声地说:“吃饭了!”
随着爸爸轻快的脚步声我倍感温暖的一幕又一次上演。爸爸把菜盘往我的面前挪了挪,然后模仿着爷爷的神情说:“快吃,别不好意思!小心烫!”随着爸爸的这句玩笑话,我们一家三人的“报告会”就此展开。爸爸妈妈诉说着一天来在工作中遇见的种种索事,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每天重复发生着,但他们每次说起时都会让我感到新奇和精彩。
轮到我发言了,那通有些意外的电话便突然间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咽下嘴里的米饭,故作神秘地看着爸爸妈妈,说:“今天我接到一个找我的电话!”
“是大姐还是二姐?”爸爸一边夹起一块东瓜放进嘴里,一边抬起头看着我问。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轻描淡写地说:“都不是,是个不认识的人。他说是在那天的听众见面会上看到我的,说是一直站在我后面。”
爸爸也跟着放下筷子,接着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听声儿像个学生,声音还挺好听的。”
“有人跟你打打电话也挺好,但注意安全,别轻信外人!”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收拾起碗筷,一边看着一脸懵懂的我说。
我拍拍手,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时尚杂志,调皮地笑笑,说:“你以为你女儿是傻子啊!?”
“我女儿不傻,但我女儿单纯!反正凡事小心为好!”
妈妈的话刚落下那阵刺耳的机械磨擦声便又出现在了这间十平米的餐厅中!
“爸爸,这轮子又坏了!”我指着承托着我身体的轮椅轻轻皱眉,说。
爸爸弯下腰,拔弄着那只经常发出怪声的前轮说:“明天爸爸去买一个新轮子给你换上。”
我望着身下这张坐了十年的轮椅无奈地点了点头!
七月的攀枝花被强烈的阳光晒得像一只巨大的烤炉。我缓慢地摇动轮椅,欣赏着人行道旁被布置得五彩缤纷的厨窗。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钢琴声突然出现在我的耳间,让我不由自主地向一家不远处的琴行看去。那家琴行看上去像是一间小型的酒吧,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占领了一大半的空间。而在我慢慢靠近时,一个坐在钢琴前的身影也渐渐进入了我的眼帘。我专注地听着那些跳动的音符从那双纤细的手间流出。
“彬彬。”音乐停止后那个坐在钢琴前的陌生男子突然间叫出我的名字。
我好奇的看着他从钢琴前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用那双深如湖水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说,“你好!很高兴再一次和你偶遇,我是何安。”
“何安!”我在记忆中寻找着这个名字的来源,两秒钟后那通有些匆忙的电话印入我的思绪。“你就是何安?!”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问。
“嗯,对,我就是何安,不会让你失望吧!?”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礼貌地蹲下身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就在我刚要做出回应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我身后绕过走到了何安的身边。
“试完音了吗?”一个清亮的声音出现在小小的琴行里。
何安站起身,看着那个刚刚走进来的漂亮女孩点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很可爱的小妹妹!”
女孩低下头,微笑着看着我说:“你好!我是何安的女朋友,我叫许咏妮。那天听他说起你时就想给你打电话认识你的,可他把你的电话弄丢了!”
何安站在一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从放在椅子上的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和笔,看着我说:“那天赶着面试就忘记拿电话本了,结果好多电话都丢了,你再告诉我一下你的电话号码!”
“2232889。”我毫不犹豫地把那串数字脱口而出。
咏妮看着何安将我说出的数字记在记事本上,然后抬起头亲昵地望着他的脸,说:“你可以走了吗?我好饿哦!”
何安弯下身,直视着我,问:“你一个人出来的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轻轻地摇头,说:“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还想在外面多玩一会。你们有事就先走吧!”
“那我有时间打电话给你。你自己注意安全。我们就先走了,改天见!”何安说着拉起咏妮的手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继续摇动着轮椅往回家的方向驶去。走到一个差路口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人推动我的轮椅。我回过头,看见爸爸微笑着看着我。
“妈妈在家吗?”爸爸一边把我往一个上坡推,一边问。
“不知道,她送我出来的时候说要去买菜!”
“哦!那可能回来了。”爸爸将我推到家门口后便从腰间拿出钥匙开门。钥匙插入锁孔时妈妈的声音也随之从房间中传出。
“谁回来了?”妈妈走出房间里,看着我和爸爸问。
爸爸把我推进大门,微笑着看着妈妈说:“我们的小狗玩饿了,回家吃饭了!”
面前的挂钟指向九点三十五分。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床头的音响中放着一张温兆伦的粤语CD。我轻轻地跟着音响哼唱着那首《童年时》。这时一阵电话铃声让原本有些困意的我瞬间清醒起来。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贴近耳边,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电话听筒中传来:“你好!请问,彬彬在吗?”
“我是彬彬,你是何安吗?”我小心翼翼地对着话筒问。
“对,我是何安。这么晚了打电话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不会,我每天都是十一点半才睡觉。”
“你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家吧?”
“对呀,爸爸妈妈要上班嘛!”
“那我以后经常给你打电话,跟你聊天,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莫名的开心起来。电话那头的何安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快乐也跟着兴奋起来。他对着话筒“呵呵”笑着说:“我今年二十四岁,刚大学毕业,现在正在找工作。”
我在脑海中计算着他和我的年龄差距,然后有些惊讶地说:“你要比我大七岁,我应该叫你何哥哥的!”
“才大你七岁吗,你今年都十七岁了?我还以为你只有十二三岁呢!”
“是呀,我还有两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
“那你就叫我小安哥吧!”
“嗯,好的!小安哥!”
“嗯!小安哥的IC卡要没钱了,明天买了新卡再打给你,好不好?”
“好的!再见!”
“再见!”
我挂断电话,转过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像是永远长不大的脸,想起刚才何安在电话中的那种哄孩子的语气“呵呵”直笑。
妈妈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着坐在床边笑得前扬后翻的我奇怪地问:“谁打来的电话让你笑成这样?”
我大笑着说:“就是那天打电话给我的男生。他以为我才十二三岁,跟我说话都像哄小孩似的,可逗了!”
妈妈走到床边坐下,一边帮我解开内衣的背扣,一边笑着说:“你本来就长得像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我把脸贴在妈妈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说:“就是,长得小的女孩子都是美女嘛!”
妈妈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说:“是!我的女儿最漂亮!”
又是一个火热的午后,太阳仍然主宰着每一个人的衣着。我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裙又一次来到这家不足三十平米的小琴行。此时那架占据了琴行大半个房间的黑色三角钢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笛、萧之类的小型乐器。正在我摇动轮椅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向我走来。她亲切的对我微笑着问:“小妹妹,你是来找何安的吧?”
我惊讶的看着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他认识呀?”
“那天我看到他和你说话,所以我猜想你是来找他的!”
女人将披散的长发用一根白色发带系起,然后再次低下头看着我说:“何安今天正好要过来拿琴谱,可能一会就到了。你在这儿等会,我先出去一下。”她说着转过头冲着坐在门口的小伙子说,“一会有个小帅哥来拿谱子,我放在第一个抽屉里了,你到时拿给他。我先走了。”
女人说完回头向我摆了摆手,然后走出了琴行的那扇玻璃门。
我收起摇动轮椅的手,坐在靠近空调的墙角边,看着外面被晒得滚烫的马路。几分钟后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边走进琴行的大门,一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望着我,说:“彬彬,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你呀!”我俏皮地眨着眼睛说,“刚才路过就进来看看。老板娘说你今天会过来拿琴谱,所以我就在这儿等等看!”
何安突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对我说:“等我一下,一会我们去吃冰淇淋!”他说着转过身,走到坐在门口的小伙子面前,礼貌地笑笑,说,“你好!我来拿琴谱,跟张姐说好的。”
小伙子点点头,从身边的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沓琴谱递给何安。何安接过琴谱后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向我走来。“走,我们去找永妮吃冰淇淋!”何安走到我的身后,推动我的轮椅。
我们顶着强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快速地向前走着。何安将他那只有些破旧的跨包举在我的头顶上方,遮盖住本应该照在我脸上的阳光。走到一家刚刚开业的冷饮店时,何安停住了脚步。这时冷饮店的玻璃门被推了开来,咏妮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连衣裙出现我跟何安的面前。
“彬彬也来了,快请进!”咏妮热情地招呼着我。
何安看着门前的几节超高的台阶,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说:“你这儿台阶太高了彬彬不好上去!”他说着将手上的跨包背到身上,然后绕到我的右边,伸出双臂,说:“我抱你,让咏妮拿轮椅。”
我一改往日的小心翼翼,毫不戒备地让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将我从轮椅上抱起。我的身体依托在他那双纤细的胳臂上。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嗅到他白色衬衫上残留的肥皂香气……
咏妮费尽全力地把我的轮椅抬到冷饮店内。何安轻轻地将我放回轮椅上。这场面在我的人生中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但冷饮店里的顾客和店员们却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着怜悯也有着好奇,而何安却出奇地平静和自然。他像是一个与我相处许久的亲人,帮我把有些凌乱的刘海理齐,然后将我推到一张较矮方桌前。
“你们俩想吃点什么:”咏妮以主人的姿态把一本饮品单放在我的面前。
我的目光在一杯淡蓝色的冰淇淋上停留了片刻,转而又落在了一份五彩班蓝的香蕉船上。“我要吃……我要吃香蕉船吧!”我犹豫片刻后作出了选择。
咏妮笑笑,将目光转向何安,问:“彬彬吃香蕉船,那你要什么呢?”
“给我倒杯可乐吧!”何安放下跨包,抬起头看着咏妮说。
咏妮收起桌上的饮品单,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说:“好的,你们先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说着,转身向吧台走去。
我直视着咏妮轻轻飘舞的裙摆,感觉它像一只自由的蝴蝶,在半空中展现着它的活力和娇美,而我余光中的何安却显得无比的疲惫,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昨晚没睡觉吗?”我转回头,把胳臂架在方桌上托住下巴,看着坐在侧面的何安问。
何安掩藏起自己的疲倦,微笑着点了点头,说:“还没找到工作,现在暂时在酒吧助演赚生活费。”
“在酒吧助演?演什么?”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何安问。
“唱歌和弹琴。”何安直起身,模仿着我的动作,用手托着下巴,问:“想不想看我表演?”
我兴奋地用力点头,说:“当然想啊,上次在琴行听你弹钢琴只听了半支曲子,还没听够呢,但是我去了不会打扰你工作吗?”
“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何安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正端着冰淇淋和可乐渐渐走近的咏妮,说:“一会我们去酒吧!”
咏妮把手上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奇怪地看着一脸兴奋的何安问:“现在去酒吧干什么?那里面白天又不开空调,这么热的天在里面呆两分钟就一身汗!”
我坐在一边看着正要说明原因的何安笑笑,说:“我也很怕热的,等天凉快点了再去吧,或者看哪天晚上我爸妈有时间,让他们带我去就行了!”
何安无奈地收回刚到嘴边话,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说:“好的!”
我被一阵吵架声惊醒,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电视里正演着一部重播了无数遍的台湾青春剧。我拿起遥控器,一边按动着转换键,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无聊!”
正在我百无聊奈地准备关闭电视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开门声,几秒钟后爸爸的脚步声出现在客厅里,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爸爸招呼着他走到沙发前坐下:“你先坐会,我去看看我女儿。”爸爸说着,推开了我的房门。他微笑着看着刚刚坐到床边的我,问,“要不要坐的的?”
我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点点头,问:“谁来了?”
爸爸一边把轮椅推到床边,一边说:“是爸爸的同事,今天过来吃午饭。”
我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角,无意间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三张“雕刻时光休闲吧”的代金卷,于是便像想起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兴奋地看着爸爸说。“爸爸,我们今天晚上去酒吧玩呗?!”
“去酒吧?”爸爸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奇怪地问,“你怎么想起要去酒吧玩了?”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三张代金卷递到爸爸面前,说:“何安在酒吧助演,他给了我一百五十块钱的代金卷,让我们去看他唱歌。”
爸爸接过我手中的代金卷,仔细地看了看,说:“那行,晚上爸爸和妈妈一起带你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坐在轮椅上第一次进入这家名为“雕刻时光”的小酒吧。走进那扇红木色大门。落入我眼帘的便是那架曾经占领琴行大半空间的黑色三角钢琴。
何安坐在钢琴前手指随意地敲击着黑白琴键,清脆的音符跟着他的手指从钢琴间跳出。
“彬彬来了!”咏妮从吧台里走出来,亲切地叫出我的名字。这时何安才从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苏醒,转过头,发现了我的到来。他从钢琴凳上站起身,快步地走到我的面前,礼貌地直视着我身边的爸爸妈妈,说:“叔叔,阿姨好!快找个位置坐!”
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好!你就是何安吧?”
“是的,阿姨,上次在广场那儿我见过您,当时您带着彬彬在那儿看节目。”
“对。听彬彬说你就站在我们后面。”
“是的。”何安转身把身边的一组桌椅拉开,然后招呼着我们,说,“叔叔,阿姨,请坐!”
这时站在一边的咏妮走到何安身边,扒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何安从衣袋里拿出几张百元纸币递给咏妮,说:“那你就先回去吧,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这个月的房租交了。”
咏妮接过何安递到她面前的钱后转身礼貌地向我和爸妈道别,然后走出了那道红木大门。
咏妮走后,何安弯下身看着我,问:“要不要跟小安哥一起玩?”
“一起玩?”我抬起头望着他好奇地问,“你不是在上班吗?!”
何安笑笑,说:“你不是说你上次在琴行听我弹了半支曲子没听够吗,今天你可以听到好多支曲子,而且可以坐在我旁边听!”
“真的吗!?”我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他说。
爸爸坐在一旁看了看兴高采烈的我,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何安说:“她坐在你边上不会妨碍你吧?”
“不会的!”何安说着直起身走到我的身后,将我推到了钢琴的右前侧,然后自己坐到钢琴凳上。
我看着他的手指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那些优扬的旋律立刻填满了整间酒吧。他自信满满地弹奏着那些耳熟能详的乐曲,掌控着整间酒吧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