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在身后阖上。
队伍排成两列,整齐的跟在引路小黄门身后。
我夹在队伍中亦步亦趋。想回头再望一眼宫外,闭了闭眼,强忍着不回头。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频频回顾,亲眼目睹了朱门阖紧,慢慢将宫外的春光挤出,再不留一丝缝隙,也将我同外面阻隔两段。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爹爹兄妹,一丝茫然无助还是袭上我的心头。
娘亲,你不希望我入宫,可最终,我辜负了你,还是步上了你的后尘,毅然决然放弃了追寻“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的自由,选择了入宫为乐伎这条路。
但是此刻,踏入宫门回首,方才发觉,失了自由,我心里并不快活。
我不许哥哥他们来送我,我要自己一个人,来孤独走完这一程,记住今后要学会一个人面对一切,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都不害怕,不后退,不后悔,不落泪。
我没有落泪,可是眼睛怎么有些湿润模糊了呢。抬起手背抹了抹,手背上的青紫齿痕开始隐隐作痛,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孤儿,一朝穿越来到这里,总觉得是一场梦,而我就在梦里!从初生到如今,竟然把现代我所缺的,父慈母爱,兄友弟恭,样样都补了回来。你们是我今生的依靠!季儿,你不是一直想要骑马么?姐姐,一定会教你如愿以偿的!
我心里伤感,木然的随着队伍前行,其他少女四下打量王宫景色,偷偷交头接耳,难掩兴奋之情。可究竟饶过了几条回廊,穿过了几道宫墙,我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正低头慢走,忽然听到小黄门高喊:“到喽!好-,都停吧。”
那小黄门又细声细气道:“这里是教习司,是宫人专门学习宫规的地方,暂时你们都在这儿住下了!”
小黄门把我们引领到教习司,交接完毕,自去了。就这样我们一行约有一百余名少女就留在教习司里,来学习宫规。
教习司管制极其严厉,习的不好,非打即骂,还罚,一跪就是一整天!还好大都是些出身寒门的女孩儿,能吃苦捱过。
时光如梭,一个月恍然而过。
经过王宫仪礼、环境布局、宫嫔妃阶等等,层层教导考验后,淘汰出去一半女孩儿,最终余下五十名少女,还好我留了下来,从教导司搬出安置到了乐府。
中山王刘胜喜好酒色歌舞,便大兴土木修建了乐府,作为宴饮宾客的歌舞作坊。中山乐府位于王宫东南僻静处,独据一角,另成风格。府内有三乐坊,分管编曲、歌吹、舞乐。
编曲坊住着延年哥等一众乐师,专门负责编歌谱曲。歌吹坊则是演奏鼓乐的伶人们居住的地方。乐舞坊顾名思义,是所有歌舞伎日常居所。掌管调教所有歌舞伎的乐府令首,就是教习姑姑淳于姬。
她虽年过四十,却是最早一批被刘胜招募来的乐伎,甚得靖王刘胜的欢心,故任命为教习姑姑。后因乐府归宫中少府执事所辖,少府内皆是男职,女人不便参与。是以派了年老的杨大人做了挂名的乐府大人,别看她一口一个小人的称呼自己,实际乐府内还是她地位最高。
按15岁及笄为标准,舞姬划分长幼两批,即新进乐姬和正式舞姬。新进小乐姬尚未及笄,仍在修习阶段,不分等级;正式舞姬依据姿容、才艺比试,又细分上中下三等,吃穿用度自不尽相同。
由于正式舞姬的人数时常会有变动,譬如下等舞姬年老色衰,会被淘汰打发出坊,为奴为婢另行安置;一些舞姬常常会因色艺俱佳,在宴饮时被大王转赠与贵人、宾客;更有少数极出众的舞姬,被大王或王子看中,纳为嫔妾,对于出身卑贱的舞女来说,那可真是造化了。总之,人数递减变化常有的事,因此教习姑姑会派人定期招募小乐姬,以应不时之需,旧去新来,循环不止。
新进乐姬所居--离舟苑,是一座独门小院,显得十分精致。苑内数间寝殿作为居所,五十名新进乐姬被分五组,分派到五间寝殿,殿内格局相同,都是并排两列床榻,住十人仍不觉拥挤。苑内遍植花草,回廊曲折,幽静雅致。
也是和着该出事。
离舟苑并非离舟很远,相反苑外几十米处有一大池塘,池塘边泊有三两只小船。池塘中莲叶飘香,历历游鱼,处处蛙鸣。
本是仲夏,天气炎热。过了中午,王宫中除了按例当班执勤的宫婢仆役外,上至大王、下至奴婢,都要歇晌休憩的。
新进乐姬都回到衡芜苑大殿内,躺倒各自的床榻上休憩。菱心和我的床榻挨着,平日少不得咬耳朵说体己话儿,故而十个人里我和她最亲近。
许是外边太热,殿内也闷闷的。我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菱心—菱心—”我轻轻唤她。半晌,她才细不可闻的“嗯”了声。
“我睡不着。”我轻轻又说。半晌,她又“嗯”了一声。
“你睡着了吗?”我趴在她的塌边,盯着她长长的睫毛出神,轻轻又问。
然后,就听她说了句,“废话!”
那两排长长的睫毛也倏地打开了,“连连催我,睡着了,也叫你给催醒了!”她转身朝向我侧躺着,小声说道:“好好的歇晌呢,你不睡,来折腾我干嘛?”
我竖起食指嘘的一声,做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瞅瞅别人都在小憩,没动静。就朝她身边挪挪,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你说这日子,就一天天这样过去好不好?不出门,一天也见不着个生人,真清净!”
看我都说成这样了,她还是不出声,赖在床上不动。
“这样不行,非出事不可,不信”我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继续说服,“你摸摸,这儿都长肉了。我看这样下去,非胖死不可!”
终于,她的手证实了那些可怕的肉肉确实存在时,顿时如临大敌,支起身子,面含肃色:“天天练舞,怎么还会这样的?”
我语气淡淡,不甚在乎的说:“姑姑现在教我们的是基本功哪,何况一日三餐顿顿肉,因此练舞也不抵事的!估计是进宫前没吃过肉,忽然大鱼大肉养着,能不成这样的也没几个吧。”
我趴她耳边,兴奋的悄悄说:“咱们现在偷偷去划船吧!我惦记芙蓉塘那边好久了,正好今天训育姑姑不在,正是个好机会呢。咱们索性划个筋疲力尽,看看抵事不?”
菱心推辞不过,她心里似乎也早有此意,爽快答应道:“成,去吧!”
我俩悄悄起身,披上外裳,不敢惊动别人,踮着脚溜出了离舟苑,相携朝芙蓉塘那边走去。
菱心和我各自木桩上解下一只小船,在芙蓉塘里摇桨荡舟,追逐嬉戏。
“倒是你,以后要节食!饭量只准吃平时的一半”菱心叨叨不止,“还有,多吃青菜多喝水!以后肉呢,要都归我!”我听了笑笑,也不答话。
我用舟桨小心的拨开挡道的层层莲叶,生怕折断了它们。我轻扶起一朵快要凋谢,病恹恹倒在莲叶上的芙蓉花,细细抚平被风吹皱的花瓣,细指在惨白的花瓣上来回流连。
菱心摇舟追赶,没来的及停舟,两叶木兰小舟顿时撞在一起。我的手一抖,那朵芙蓉被卡擦一声,硬拽了下来,坠落在水中。一朵残花飘荡水面,似乎是无限哀怨的在打转。绿水中我的倒影与芙蓉花影相互映照,花影交织,分不清是人,还是花。
我语气幽幽,略带埋怨道:“你瞧、你瞧,好好的芙蓉都被你给弄折了。”
“这花儿呀,你别怨我,与可我不相干!不过是它凋零残败,因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这才羞沉水中的。”菱心振振有词,笑眯眯地说道:“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呢。”
“哼哼-,小蹄子,我看你还敢嘴硬?”我抓起舟桨拍击水面,玉碎琼飞,水珠点点,四溅而起。溅湿了菱心,也溅湿了我。菱心不甘示弱,哼唧一声,也冲我搅起一波绿水,这下可好了,两人的衣服都湿透尽了。
似乎又回到了宫外家中,和李季、李嫾在竹溪边戏水打闹的光景。同样是一方蓝天,一汪碧水,一片清香。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竹溪,想念季儿,想念嫾儿,想念老爹爹,更想念家中一切。
蓦然间,嬉戏的欢欣被想家的愁取而代之,想到自己无法言之的苦衷,不能言说的秘密。忽觉得我这一世真孤清,竟只有我自己。这一世,又真的只有我自己么?
记忆里残存点滴王菲的清凉婉约,不由轻启朱唇:
“曾经欢天喜地
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
走过千山万水
回去却已来不及
曾经惺惺相惜
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
不争朝夕不弃不离
原来只有我自己
纵然天高地厚
容不下遥远的距离
纵然说过我不在乎
却又不肯放弃
原来只有我自己”
到最末,一句“原来只有我自己”被我吟唱不休。歌声薄凉,伴着风清、碧波、涟漪,从满塘芙蓉花上摇曳飘荡,丝丝沁凉,透人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