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转脸瞧着她,含笑说道:“姐姐,难为再帮我指引一下香金姑娘的去处罢。”她携住我的手一面前行,一面眼睛弯成月牙状,笑着说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只管跟着我来罢。”
两人横穿过芍香殿的偏殿,移步于长虹复道之上,碧落宫内大小殿宇错落有致尽收眼底。不时会有小宫人和内侍垂首施礼,恭敬地称呼“香金姑娘”,我方知身侧这位柔婉合约的宫人便是香金姑娘,嘴里赶忙道了好些个“方才真真对不住”。她倒不曾在意,沿途指指点点教我识路,一一介绍何处为翁主寝宫“濯香殿”,哪里又是大、小偏殿,如何区分等等细处。
行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已经引我至宫人舍内。宫人舍就是一个四合方方的院落,坐落于碧落宫东北隅,是极僻静却不偏僻的一处所在。东西两排如同厢房般齐整带廊檐的房屋,可惜了这般好的院落,却花草皆无,如此盛夏难免有些萧索燥人。我站在舍内暗暗感叹,就见她手指点着正东边数第一间房屋,掉转头含笑对我说道:“姑娘莫嫌简陋,暂且此处住下罢。”她的话语透着古怪,我不曾也来不及细想,听她又含笑嘱托几句:“咱们宫里可不比别处,虽说管制不苛刻,但因同往来的主子、娘娘甚多,可也疏忽不得。今儿你先熟悉熟悉周遭环境罢,过会子主子回来,先容我回禀上去,再看是怎么个分派。赶明儿再到殿里正式当差罢。”说罢就要自去了。
眼见她挥手告辞,我便特地赶出去,目送她原途折回。她前脚刚走,这边舍内炸开了锅,宫人们便交头接耳道:“看罢,看罢,又是个‘短命的’,等着又有好戏看了!”对于她们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我好生奇怪,但是也并无多想。
推门而入,环视这个房屋,里面布置的很是精巧嫣致,不像是宫娥的寝居,倒似大家淑媛的闺阁。壁角摆设一个乌木案,案上陈列着青铜高柄镂雕的烛台,烛台里尚存一枝残烛。乌木案周围依次陈设着苍竹浮雕小围屏、朱漆箱笼、乌木梳妆台、织锦妆奁、云纹铜镜。东西对立置放着两张寝榻,东寝榻上除了枕衾,齐整叠放着桃粉色宫衣,另一榻上空无一物,显然是不曾住人的。
入夜更深,因我素有择席的毛病,辗转反侧难眠。忽然思及香金自持女官的身份,无须这般一团和气的待我好,白日里她说的让我‘暂时住下’,究竟是何意思?难不成我还要离开这儿么……再想到众人奇怪的神色,越发不安起来。偶一抬眼,天色已然灰朦朦欲晓了。
我正顾惘神思之间,忽听格子窗外一阵碎步轻响,我知道定是昨晚一宿不曾合眼去值夜的宫人们换班回来就寝补眠了。就听“吱呀”一声响,一人推开屋门而入。
门响时,我完全清醒过来,自床榻上坐起,正要堆上笑来,一见来人顿时脸上一呆,微笑冻结在唇角,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碧落宫的宫娥赵婀娜!她看到我时疲倦的双眸瞬间睁大,显然也是意料之外。
紧随其后进来的是手里端着半盆子热水的香金,忽然就见婀娜掉过身去,一把自铜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布巾,朝我迎面打了过来,我躲闪不及,啪的一声,脸上早已挨了一下,溅了一身一榻的水。她疯子般的一下接一下甩布巾拍打,我只顾狼狈的躲闪,顾不得还手,顾不得多想,更顾不得告饶。或许,我从不曾想过去告饶。似乎这般还嫌不够解气,哗啦啦一通乱响,她连布巾带水泼向了我。我嗳哟一声,偏过头去,慌忙抬起手来挡着,布巾砸到手腕,震得满臂酸麻。
想是这间屋里声响过大,难免将别屋里的宫娥惊起,奔相跑来探头探脑的朝里瞅,大都是摸不着头脑被吓得怔在那里。
自始自终,香金身上不曾沾星点水渍,她是越劝场面越混乱。望着满室水渍床榻狼藉,她面上挂着笑容,四两拨千斤,“婀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闹开了?是我叫她与你同住的,你若不愿意,叫她立刻搬走好了,何必这般行事。即便是好好的主子耍脾气使性子,对着下人也不曾这般作践的。你这又是哪出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朝我责怪道:“还有你也是不该,虽说初来乍到的,看着也不像是喜好惹事出风头的人,怎么偏偏敢拈老虎猫的须?今儿大早上的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她的目光在婀娜和我之间瞄来瞄去。
婀娜索性撒起泼来,嚷嚷道:“我就是好耍脾气!我就是喜出头惹事儿!我就是忘不了红芍是怎么死的!”
香金直直瞅着她,似是艰难的透过一口气来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怎么死的?红芍自然是病死的。你莫忘了,当初她卧病在床,是谁衣不解带的侍应着?还不是你和我。如今你说忘不了,那我就更忘不了!”
听见香金这么一说,婀娜便向地上重重的啐了一口,劈头盖脸骂道:“廉香金,别以为我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女官统领的。今后你少在我跟前装好人,也不想想自个配么?红芍是死了,她的魂儿可都在看着呢。我告诉你,但凡有我在碧落宫里一日,就绝不容许你把乱七八糟的贱籍分派住进这间屋子里!”因洗脸水全泼到我身上了,她说罢也不净面,更不理会香金,只管面朝榻里躺下自睡去了。
不知是哪句话正戳到廉香金的心里去,还是当着众人不好说什么,把她一张俏脸气得紫涨,想是也恼极了。她忙不跌的跌脚叹息,骂婀娜该死,终是撂下一句“真真不识好人心的,你们自闹去罢,我是再不管你们了!”,不曾多看我一眼,扬长自去了。这下跑来看热闹的宫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随后也都散了去。
闹腾腾的屋子忽然间变安静下来,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缓缓蹲了下来,收拾床榻上一汪一汪的水,衣袂上的水仍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正如我此刻流淌着泪水的心。直到此刻我方明白,原来在浑然无觉中的一日之间,自个竟做了一回廉香金手里的棋子,哦,不对,细数应该是两回!对于宫人,我心彻底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