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猛，娜娜牵着方青的手，咯咯笑着跑到一栋老楼的楼洞子里，俩人头发都湿了。
方青用手捋着娜娜的刘海，露出额头，仔细地看着。
“看什么啊？我头上长东西了？”娜娜眼睛向上看，但不可能看到自己额头。
“没有，啥也没有……”
“那你还看？”
“我就是奇怪，你额头这么漂亮，为什么要用刘海遮住一半呢？”
“因为刘海太短，扎不到后面呗。”
“哦……冷不冷？”
“不冷。”
方青用手摸娜娜的胳膊，“这么凉还说不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也没穿外套，就用一只手搂住了娜娜，自己背对着楼洞口替她挡风。
娜娜用手环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好像能听见他砰砰的心跳声。
楼洞口立着一棵大树，被风刮得摇曳起来，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的响。
“又走了一个。”方青说。
“什么？”
“小婉啊，下一个不知道会是谁。”
“……”
“同学，朋友，都长大了，都要去找自己的事业了，以后能在一起的越来越少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怎么？感伤起来了？”
“嘿嘿……有一点，突然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得长久，当你以为它不会变，永远这样了，它就刷的一下消失——转瞬即逝。”
“……嗯，我明白。所以……我们更应感珍惜眼前，你说是么？”
方青低下头，娜娜正抬着头，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冲自己闪着温和的光。
突然咔嚓一声，大树一支很粗的枝干被风吹断了，耷拉下来，风声呼啸，他更紧地抱住了她……
方青回到家打开电视，一个妆没画好的女主播站在一棵被连根吹断的大树前：“今夜我市遭遇强风袭击，大量树木遭毁坏，大家看我身后这棵有70年历史的老杨树，也未能幸免于难，据专家称，此次强风伴随暴雨的形成主要是由几天以来控制我市的低气压以及太平洋强暖湿气流共同影响造成的……”。
方青洗了个澡，开了灌啤酒，拿浴巾擦头发，看着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
手机在沙发上亮着，一个未接来电。
小蔚。
“喂？”
“啊，我是方青。”
“啊……”
“刚才我在洗澡，没听见电话响。”
“啊，我也没什么事，就想打个电话看看你怎么样了……”
“呵呵，我还行，就是刚才挨浇了。”
“总挨浇会感冒的，你得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了。”
“……”
“你这几天怎么样了？”
“……还行。”
“……”
“我没什么事，你快睡觉了吧？”
方请看了眼表，才十点，但犹豫了下，还是说：“嗯，今天有点累，是要睡了。”
“哦……那晚安！”
“嗯，晚安！……改天打给你。”
“嗯，好，晚安！”
“拜拜！”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也没了动静，方青撂下电话又呆坐了好半天。又站起来拿了啤酒走到窗前，看楼下马路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被风吹断的掉下来的树枝。心里被什么堵住了。
“小蔚”，脑子里飘着这两个字，但很快被一大口啤酒冲得七零八落了。
王明结束了审讯从局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他两只眼睛被烟熏得涩涩的睁不开，太阳从楼群后面升起来射着灿烂发红的光。
王明眯着眼睛赶紧钻进了车里，车里有过生日时女友送的雷朋太阳镜，戴上舒服了不少。
车开到大门口，正好碰见队长拎着两个兜子往里走，王明摇下车窗。“队长！”
“哎？小王，你这是要回家？”
“啊，是，实在是挺不住了，回去睡一会。”
“哦，也好，养足了精神继续工作，我先找人顶一阵。”
“报告队长！不用顶了。”
“嗯？怎么？难道说……口供拿下来了？”
“报告队长！那是必须的！……要不我咋好意思回家睡觉呢？嘿嘿……”
“行啊，你小子！我们老同志一天都没问出一个字来，你这么快就解决了？回头跟我完整的汇报一下，还有笔录，尽快整理好，拿给我看。”
“那啥，队长，笔录已经整理好放您桌子上了。”
“…………你吃早餐没有？我刚买的油条小米粥，估计你们这一宿也该饿了。”
“不了，我回家，有女朋友给做。”
“小两口还挺那个的嘛！走吧走吧，放你一天假，明天早点来上班就行。”
“是！”
清晨的马路上没什么车，王明一路飞车开回了家。
他睡醒的时候，厨房里飘来阵阵醋香。自己的女友正围着围裙挥舞着明晃晃的铲子，背影端庄贤惠着，他就情不自禁从背后抱搂住了他。
“死鬼，睡醒啦？”
“嗯，亲爱的，做啥好吃的呢？”
“糖醋鱼，你是不是饿了？”
“可不是么，我现在就想咬你一口！”
“滚滚滚！少跟我这儿捣乱，老实儿坐那儿去！不听话饭都不给你吃！”
“嗯，我都听你的，Mysweetheart!”
鱼做得很好吃，王明吃起来像埃塞俄比亚难民。
“明儿，前天晚上吴帆请吃饭来着，小婉要走了，出国留学。”
“你去了？”
“你没去我去跟那几个烟鬼混什么啊？不过听说娜娜回来了。”
“娜娜？方青的娜娜？”王明满嘴大米饭停止了咀嚼。
“嗯，对啊。变得更漂亮了呢，要我说啊，方青和娜娜就是般配，怎么看怎么和谐……”
王明含着饭站起来，拿了外套就就往门外走。
“哎？你上哪去？”
“我去找方青，急事！”
王明到方青家门口见门和平时一样没锁，但还是敲了敲门，没人吱声，又敲了敲，还是没动静。就大喊：“方青家邮包！”
“来啦！”
方青穿着短裤大背心开的门。“咋是你个X呢？我邮包呢？”脑袋探出门往王明身后看。
“别看了，我喊的。敲门你也不开啊。”
“你还成文明人了？还敲门？你们几个来我这就没敲过门！敲也不正经敲，都是用脚踢。要不我锁能坏么？”
俩人进了屋，方请拿了两罐啤酒，递给王明一罐。
“我还以为我爸妈给我寄东西回来了呢，没想到是你个X，真是白高兴一场，还被吓一跳，你那脸色咋那么难看呢？”
“睡眠不足，最近有个案子。”
“那你还有时间上我这儿来混？你家那位的专制统治被你给推翻了？”
“不是，我这不是想你了么？想的火烧火燎的啊，抑制不住就来看看你。”
“哎呀妈呀，你也是啊？我想你也是想的抓心挠肝的啊，朱新他们也是，不停地念叨你，他们打麻将始终是三缺一啊。”
“那都不急，我回头找他们。你这两天忙啥了？我听说娜娜回来了？”
“嗯……是。”
“这么说你都想起来了？”
“大部分吧，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那娜娜这阵子去哪了呢？”
“我没问，可能是家里有点事吧。”
“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娜娜是不是姓车？”
“对啊，你咋知道的？”
“你跟我们说的吧，你那脑袋扔了算了，太臭。”
“哦……”方青打开了电视。
“有个事，你跟娜娜帮我个忙呗。”
“说来听听。”
“警察局认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是不是就是一个屋里站一排人，其中有一个是罪犯，然后让目击者还是证人啥的指认。”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有个案子就需要证人指认犯罪嫌疑人，缺两个跑龙套的，一男一女，你跟娜娜客串一把呗？”
“听着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倒是没问题，不知道娜娜愿不愿意去，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方青拨了电话，王明在一旁静静的喝啤酒。
“娜娜啊，你干什么呢……王明这儿有个好玩的事……”
王明小口的泯着啤酒。
“哈哈，不会的，你这么漂亮，谁敢指认你那也是情不自禁的……那行，什么时候去我再给你打电话。”
方青撂了电话，问王明：“什么时候去？”
“明天，明天上午吧，等我电话。”
第二天早上方青和娜娜到市局大门口的时候，天又阴了，半天的乌云像话剧结束时的幕布，齐刷刷的向他俩头顶铺过来。
娜娜问方青“带伞了没？”
“没。这雨应该不会下很久，天气预报说是雷阵雨。”
“我就是不想在这地方呆太久。”
“没事，警察局又不是医院，进去一趟也不会少点什么的。”
娜娜看看方青，“嗯，不过弄完了咱们就走吧，我有点饿了。”
“好，你就利用这会儿想想吃什么好吧。”
市局的老楼去年刚刚装修过，表面上看富丽堂皇，玻璃装饰的外墙，阴天的时候也发着璀璨的光；里面却仍旧是晦涩阴暗，据王明说唯一变漂亮了的是卫生间，大理石的墙面和地砖，蹲在里面能感到地下头出阵阵的大理石寒气，传说他们局长的便秘就是因此得上的。
方青和娜娜刚进正厅就看见了王明，手里拿着一沓印刷品和一个老警察聊着什么，看见他俩过来，就拍了拍老警察的肩膀，老警察就独自上楼了，他独自向他们俩迎了过来。
“就等你们俩了，怎么样？不紧张吧？”
方青说：“紧张什么，心地无私天地宽，我俩是来凑热闹的，对吧？娜娜。”
娜娜眼睛在大厅里飘来飘去，“哦，对。”
王明看娜娜脸有点发白，两鬓的头发也用别针别向脑后，看起来成熟了不少，穿了条黑色的裙子，上衣也是深蓝色的，拎了个棕色的提包，一身的装束和门外阴下来的天气倒是很相配。
“明儿，走吧，我俩一会还要去吃饭呢，速战速决。都饿了。”
“啊，是是，耽误不了你俩多长时间。方青，你跟老刘上三楼，娜娜，你跟我走，咱们上二楼。”
娜娜跟在王明后面，上了楼，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擦肩而过的民警大都回头多看她两眼，王明手里除了一沓纸以外，还有一副手铐，他把俩手背在身后面，那手铐就明晃晃的在娜娜眼前咣啷咣啷的响。好像走了很久，拐了几个弯，终于王明在一间没挂任何牌子的门前站住了，拉开门示意娜娜进去。
“到里面什么都不要说，把头抬起来站着就行，最多十分钟，完事我来接你。”
“嗯。”
娜娜走了进去，屋门在身后“彭”的关上。屋子里有一盏白炽灯，晃得刚进屋的人睁不开眼，等适应了，她才看清屋里已经有四个女生了，都是长发，身高也和自己差不多，靠墙站成了一排，灯光范围内还有一点空间能站一个人，娜娜想这应该就是给自己留的位置了，就站过去，勉强抬起了头。
灯下面的墙上对着她们挂了一面很大的镜子，足有四五米长，两米宽。透过这面镜子娜娜可以清楚地看清其他几个女孩的脸：有一个消瘦的颧骨都突了出来，两只眼睛小得眯成了两条缝，鼻梁却出奇的高，反着光显出一条白线；她旁边的女孩头发是烫过的，翻腾着不规矩的大卷，随意披散在肩上，面白如纸，连嘴唇也是白的；中间的女孩长得有点像儿童节目的主持人，两只大眼睛闪着跳动的光，抿着嘴总像在笑，估计她龇出来的也一定是一排漂白后的牙；自己旁边的女生高昂着头，连脖子的一大部分都打上了灯光，那脖子细而且长，过分的长，冬天的话恐怕要买超长的围脖才行……
屋子里很静，大家都面向镜子，或者注视着自己，或者斜着眼打量着别人，有几次娜娜的眼光与其他女孩的眼光交汇，她都先移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看自己黑色的凉鞋和脚趾，又想起王明说要抬起头，就只好认真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镜子干净但是阴暗，娜娜忽然想到，这镜子后面也许正有个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目光狐疑的看，自己应该不认识那个人，但那个人也许正在怀疑认不认识自己；他会打量她们的头发，她们的眼睛，她们的鼻子，她们的嘴唇，她们的下巴……再把这些重新组合起来重新打量一遍。
想到这儿娜娜越来越不自在了，那觉得屋里的空气很稀薄，快要不够呼吸的了，于是就微微的张开了嘴，大量的吸气。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的在胸腔里起伏。有一滴汗从额头上顺着脸向下淌，淌到一半就被白炽灯的强光烤干，蒸发掉了……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手表的机械跳动声都清晰可辨，灯光下人都像在做慢动作，互相打量着，揣测着。
娜娜觉得口干，想说话却又出不了声，他想推开门说“我不干了，让我走”，两只脚却像焊在了原地，浑身的力气都在灯光下迅速被蒸干，就连自己也快被蒸发掉了……
门开了。
王明走进来拍了拍她的肩，“走吧，完事了。”
他俩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方青跟着老刘也朝楼梯走过来了。
“……你们这弄得也太不靠谱了，老刘，你说，那几个人和我有哪长得像的？还有一个身高都没超过160的，他来干什么啊？你们证人体貌特征描述的就这么含糊啊？”
“是是，是不像，这不是缺人手么，里面还有我们局的小张呢，其实是谁我们心里都有数了，就是让证人再确认一下，这个形式还是得走的。”
方青看家娜娜走过来，低着头，王明的表情却格外轻松。
“完事了？”方青问王明。
“嗯，完事了。”
“娜娜，你没什么吧？脸怎么这么白？”
娜娜走到方青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我有点不舒服，青儿，咱们走吧。”
“那我们先走了啊，明儿，不没什么事了么？”
王明刚点了支烟，奇怪的露出如释重负的松散表情，“嗯，没事了，你和娜娜都没事了，完了回头打电话吧，我请你俩吃饭！”
他俩走到市局门口看见马路全湿了，路边的各种树上也都挂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咱俩吃什么去？”方青低头问娜娜。
“还是回你那吧，我有点累。”
“嗯……那行，回家我给你做炒鸡蛋。”
老刘和王明回到办公室，关了门。
王明从抽屉里拿出盒小熊猫，打开了抽出一根扔给老刘，“辛苦了啊！”
“那小子指认出来了？”
“没有。”
“那你高兴个什么啥？”
“就因为没认出来我才高兴！”
“那因为啥？”
“我高兴，主要因为两点。这第一吧，证明了我一个很可怕的猜想——是错误的；第二，说明这小子还算老实，没给咱们乱指一通。”
“老不老实还得走着瞧，你那个猜想我倒是大概明白了。”
王明吐了个烟圈，深深地靠在了椅子上，抿着嘴笑，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
周四一大早小婉要坐飞机走了，方青他们几个都被吴帆连拉带拽的弄到机场送行。
在安检通道口，吴帆把一大束花塞到了小婉怀里，之后连花带人紧紧地抱住。
“我会想你的，每天都想！”吴帆这句话说得很响亮，方青他们离五米开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婉好像并没说什么，盯着他的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
进安检的时候向大家挥了手，方青怎么也看不出她那脸上是种什么表情，复杂的都没办法描述，自己也就只能傻呵呵地微笑——这种情况下就应该微笑吧。
小婉走向里面，吴帆踮着脚把胳膊举得老高用力的挥，直到看不见她了。
机场门口。波音七四七的引擎轰鸣着掠过他们几个头顶。吴帆张大了嘴看天。方青捂着嘴也冲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