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12)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比我之前的房间好上十倍，我在里面看见了离恨。我从床上爬起来，我的动作惊动了他。
“霍公子，你醒了。”离恨说。我问他：“离恨老伯，这是哪里？”
“这是主人吩咐我给你安排的新住所。”
“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你的灵魂着了魔，十分的危险，是主人及时用神力化解了魔像，拯救了你的灵魂。现在你知道主人对你有多好了吗？”
“他，他救我只是因为我可以帮他实现他的千年计划罢了。”我心虚的争辩。
“愚蠢！你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鬼谷弟子，”离恨生气的骂了我一句，又长叹一声说，“你完全不了解你师父的脾气，他从来不会为了某个目的去帮助一个人。”
我不了解他，难道他又了解我吗？我痛苦的想。
我在冤魂地狱度过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浪费每一秒都会感到心痛，每时每刻想到身在遥远的地方的爱人将要受到伤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时是多么的绝望。这种心情有谁能够体会到呢！我醒了，我的灵魂也清醒了。我可以去怪谁，怪我的师父吗？一日拜师，终身为徒，他始终是我的师父。也许他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才体会不到我的心情。我只能痛恨我自己！是我让我最心爱的人离我无限的遥远。那么，遥远的她，是否安然无恙？是否听到我的心声？是否也在对我日夜的思念？
“主人绝顶聪明、才华横溢，本可以在乱世中辅佐明公成就大业。可惜主人天性多情，一生的心思都用在感情上面，因此为情所困，最终为情所误、含冤而死。我至今不明白究竟情是何物，连主人如此英明的人也摆脱不了它。”离恨感慨的声音打碎了我灵魂深处所有的想法。
“你说师父他一生为情所困，难道他也有心爱的人吗？”我惊讶的问。
“主人一生深爱着一个女人，她是鬼谷门主黄承彦的女儿、主人的师妹黄月英小姐。”
“啊！”我惊叫了一声说，“黄月英，她不是空明的妻子吗？”
“她是空明的妻子？”离恨摇头说，“不，他是主人的妻子。”
“但是史书上写她是空明的妻子。”
离恨断然说：“史书上写的是错误的，她是我家主人的妻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灵魂充满了百般的好奇和疑问。
“我在主人十二岁那年就做了他的奴仆，然后一直跟在他身边。主人和空明、黄月英小姐之间的感情纠葛我是一清二楚啊！”
离恨背对着我，抬头仰望着高空，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对我说出空明、师父和黄月英的故事。我才知道我的师父庞武曾经也深爱过一个女人。
那究竟是离恨第几次闯进云梦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十六岁生日那年来到云梦山，又在云梦山脚下虚度了十六年光阴，其间打死狂蟒一条、猛虎三只、巨熊九头、恶狼二十六匹、野鸡和狡兔一批，数目不详，却连一个鬼谷门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不过，离恨已经找到了一套对付云梦山上深涧里如浓雾一般的毒瘴气的有效办法，甚至他隐隐的想到了应该怎样走进云梦山的最深处——传说中神秘的鬼谷之地，不至于迷失方向而重新迂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是他十六年努力的成果。
每年春夏交接的季节，轻风会带出深谷中山茶花的清香和各种小鸟欢快的叫声，一直带到山脚下。离恨在云梦山脚下生活了十六年，每天生活在美景如画的大自然中间，终于有所领悟——风声、鸟语、花香这些天然存在的事物，是云梦山上最好的向导，它们可以引导他找到鬼谷。于是，这一天，离恨用一块黑布捂住了眼睛，只凭他的听觉、嗅觉和感觉闯进了云梦山。他知道鬼谷弟子在云梦山上布置了很多玄门阵法，用来迷惑人们的眼睛，所以云梦山才会像一座迷宫一样。
离恨翻山涉水，走了很久的路，他感觉越来越接近鬼谷了。当山茶花的花瓣碰到了他的鼻尖，百鸟在他的耳边嘶叫的时候，他扯下了黑布。
漫山遍野的红色立即刺痛了他刚刚张开的眼睛。他看见了一个深谷的入口，入口处有一块青色的石碑，上面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鬼谷。
离恨的内心悲喜交加，又哭又笑的叫：“鬼谷，我终于找到了鬼谷！”这一刻，记忆中的仇恨突然灌满他的胸口，他拔出了腰间的配剑。十六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仇恨！
离恨提剑在手，沿着入口的小路走了大约五百米，看见了一片石竹林，他踩着竹林间的那条小径穿过了竹林，看见了一条小溪，这时候突然没有了路，他的前面除了那条溪流，就是一堵峭崖。他想了一下，决定顺着小溪向下游走。他发现越往下走，小溪越是宽阔，水流越是湍急，最后小溪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白色的水潭。离恨后来才发现这个水潭的潭底铺了一层白色的鹅卵石，在光线的照射下潭水才变成了白色。
离恨看见深潭的对面有三个十多岁的小孩在潭边玩耍，他们是两个男童和一个女童。离恨听到他们的呼笑声，感觉特别的刺耳。
离恨用剑指着他们大声的说：“喂，你们是鬼谷门的杂种吗？”
小孩们都惊讶的抬头看着他。一个小孩大声的回答：“我们是鬼谷门的弟子。杂种，你又是谁？”
离恨怒喝一声：“我是你们的仇家，你们受死吧。”
离恨提着剑沿着潭边追逐他们。小孩们好像并不害怕他，像在玩耍一样撒腿向后面的一片草地上跑。
离恨听到一个男孩说：“空明师兄、月英师妹，我们快跑，不要让他抓到。”
那叫空明的男孩说：“庞武师弟，不用害怕，前面有我们设置的陷阱，他如果敢跟来，教他有来无回。”
离恨本来对鬼谷门人还心存忌惮，一听空明的话，立即放胆的追赶过去。兵法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离恨从小熟读兵法，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心想一定是这些孩子害怕他追赶，才故意撒谎设置了陷阱的。他眼看就要抓到那个跑得最慢的叫空明的男孩，却听到“咕咚”一声，自己掉进了陷阱之中。
真的有陷阱？离恨大吃一惊，懊恼不已的感叹：想不到我会堕入这些黄口小儿的彀中！
那三个小孩跑了回来，围在陷阱旁边，俯首看着如“瓮中之鳖”的离恨，欢喜的拍手叫好。
“师兄，这个陷阱真管用。”黄月英说。
空明笑说：“这个陷阱本来是用来猎野兽的，想不到现在却猎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一个笨蛋，”庞武笑了说，“师兄你明明提醒他有陷阱的，他却还要跑过来，笨死了。师兄，你在外面世界生活过，外面世界的人都是这么笨的吗？”
“外面的人并不笨，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用一个脑袋吃饭，一个脑袋想问题的，”空明笑了说，“唯一跟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脑袋只听得进讨好奉承的话，却听不进逆耳忠言，所以才会常常上当受骗。”
“今天看到他，我领悟了师父说的一句话‘人人都喜欢顺流而下，不喜欢逆流而上’。这个人走到小路的尽头，真的没有选择向上游走，而选择了向下游走。”庞武说。
“难道常人在思考问题时总是喜欢顺向思考，不喜欢逆向思考的？”空明突然若有所思的说：“我在想这也许就是常人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吧。如果我们掌握了常人遇到所有问题时的思考方向，那么就可以揣测到他们的心理，提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怎样做了。这不就是洞察先机吗？我们的祖师正是了解常人喜欢顺向思考的习惯，才把鬼谷建在小溪的上游。这个人能够找到鬼谷的入口，说明他并不太笨，但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真是可惜，可惜。”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丝毫没有顾及离恨的感受。离恨在陷阱下面听到他们的奚落，羞愧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黄月英把空明和庞武拉到一边，悄悄的问。
空明说：“我们不能放了他，他是我们的敌人。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庞武说：“我们也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太不人道了。”
“对了，我们可以将他弄晕，用空明师兄发明的‘木牛流马’运回去，让我爹来处理。”黄月英眼睛一亮说。
空明摇头说：“不行，师父为了鬼谷门的安危，绝对不会让他活下来。这跟现在就杀了他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黄月英泄气的问。
庞武的眼珠灵机一转说：“我有一个好主意，就是和他打赌。打赌的条件是如果他输了，就得答应放弃报仇，做我们的奴仆。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偷偷藏在这里不让师父知道了。”
“真是好主意！”空明称赞了一句。
黄月英担心的说：“那万一你输了呢？”
“庞武师弟是不会输的。”空明笑了说。
“那就这样办了，”庞武走过去，趴在陷阱旁边，对着离恨笑说：“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老子生不改名，死不换姓，离恨是也。”离恨瞪着眼愤恨的说。
庞武讥笑的说：“你的名字还不错，但是你说话却像放屁一样，臭不可闻！”
“你，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竖儿！今日落在你的手里，你要杀我，我绝不皱一下眉头，却不必这样侮辱我。”离恨大声的骂。
“要想别人尊重你，你必须先尊重别人。不过我不跟你计较，我看你也是一条铁峥峥的汉子！”
“哼，我们离氏家族的人没有一个是孬种！十八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还要找你们鬼谷门报仇！”
“听你说是离氏家族的后人，我有点明白了。我记得史书中记载在上个朝代末期的乱世之中，有一个离氏家族脱离了统治，在南隅建立了一个小诸侯国叫离国，离国的国主是离氏家族的族长叫离钟昧。你就是那个离氏家族的后人？”
“正是。”
“难怪你要找我们鬼谷门人报仇。你们离国后来被我们鬼谷门的弟子张良率领的军队攻破，离钟昧国主也被攻进城池的愤怒的士兵杀死。那一役中离氏家族几乎被斩草除根，据说只有离歌最小的儿子离歌在近卫军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
“哼，我与你们鬼谷门有不共戴天之仇，家仇国恨我又怎能不报！”离恨咬牙切齿的说。
庞武说：“你可知道当年你的祖先逆天而行，残害了多少黎民百姓！张良是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才讨伐你们离国。现在你要找我们鬼谷门报仇，那么让你们离氏家族残害的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的后人又该找谁报仇呢？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吧，我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你与我们鬼谷门的恩怨从此一笔勾消，好吗？”
“哼，我虽然落入你们手中，却绝不向你们俯首称臣，乞讨一条活路。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那这样吧。我想你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心里一定不服气。所以我要跟你打个赌，如果你输了，就不能再找我们鬼谷门报仇，还要做我们的奴仆。如果我输了，我任由你宰割就是。你身为离氏家族的后人，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
离恨怔怔的想了一下，不相信的问：“你说的可是当真？”
庞武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过你要用你祖先的名字发誓：如果你输了，你要遵守约定，还有，在未打赌定出胜负前不能伤害我们。你发了誓我就放你出来。”
离恨说：“那你先说明白赌什么？”
庞武说：“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如果你做到了就算你赢，做不到就输了，怎么样？”
离恨摇头说：“不行，万一你要我做的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呢？”
庞武笑了说：“你想得太多了。我答应你，如果你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也算你赢，行了吧？”
离恨说：“好，我跟你赌。你把我放出来。”
庞武把一条长长的手臂粗的藤蔓的一头绑在一棵树上，另一头抛进陷阱中，对离恨说：“你上来吧？”
离恨怔怔的问：“你就这样相信我？”
“我相信你身为离氏家族后人，绝对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离恨“哼”了一声，说：“我要光明正大的赢了你之后再杀你。你说要我做什么事情？”
庞武笑了说：“你稍等片刻。”
庞武抱来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上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他从地上捉了三只蚂蚁放进裂缝里，然后对离恨说：“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拳头有多硬，力气有多大，能不能打死这三只蚂蚁。”
离恨瞪大眼睛问：“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事？”
庞武笑了说：“就是这事，你做不到吗？”
离恨突然得意的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你一定想不到我从小天生神力，不要说是三只蚂蚁，就是三头大象我也能赤手空拳的打死。”
离恨看见了庞武的脸色大变，听到了他颤栗的声音：“你竟然有天生神力？”
“对，天生神力！”离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的笑过，他的内心由原来的失落变成了飘飘然的感觉。
“不要怪我，是你自己找死！”离恨说完这句话，握起拳头，用尽全力击向那块石头。石头碎成无数块，散落在地。离恨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拳头，悠悠的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庞武蹲下身子，翻开那碎石说，“你来看，三只蚂蚁还活生生的，一只也没有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离恨俯首一看，脸色刹时白了说，“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要不然怎么会这样？”
庞武将三只蚂蚁捉在手上，笑了说：“就是因为你用了可以杀死一头大象的力气去杀三只蚂蚁，所以你杀不死它们。其实杀三只蚂蚁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只要把它们捉在手上，轻轻的一捏就行了。”
离恨额上的青筋突起，像会随时暴裂，冷汗如泉水一样冒出来，眼睛死死的盯着庞武心中的蚂蚁，目光又羞愧又憎恨，好像那三只蚂蚁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他的精神十分的紧张，因为他的命运掌握在庞武的手上。此刻庞武的手只要轻轻的一捏，就能让离恨臣服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奴仆。离恨几乎相信了他会很愉快的动一动手指，却见庞武微微的一笑，把三只蚂蚁放进草丛中，让它们活命而去。
离恨颤声的问：“你为什么放了它们？为什么不把它们捏死？”
“胜负已经分出来了，为什么还要伤害三只无辜的性命呢？蚂蚁虽然微小，也是有生命的，人不能随意残害生命。它们弱小得就像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你的祖父离钟昧，推行暴力的统治，伤害无辜百姓的生命，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最后为人民所唾弃、身败名裂而死。如果你想报仇，应该找昔日离国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报仇，这样的仇你还要报吗？”
离恨突然如遭雷击一样，他惊呆了，他的目光一片茫然。他想起童年时的家境境况，那是比平常百姓还不如。他从小就在贫民区长大，看见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地主恶霸、泼皮无赖欺负老百姓的情景数不胜数，当然知道平头百姓长期受到欺凌压榨的日子是多么的悲苦。他怎么能向这些无辜的百姓报仇呢？
离恨闭上眼睛，内心交战了很久，终于仰天长叹的说：“此仇不报也罢！”他把腰间的佩剑掷在地上，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庞武看着他说：“如果你还不服气，我们还可以继续打赌。”
离恨跪倒在地上说：“不必了，我离恨岂是那种言而无信之徒。我输了，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奴仆，任凭你差遣。自古忠臣不侍二主，我只能认你一个主人。”
“这……”庞武有些为难的看了空明和黄月英一眼。
空明笑了说：“师弟你不必多虑。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们怎么会跟你争呢！恭喜你得到如此忠心的奴仆。”
庞武点头说：“那好吧。离恨，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山洞，你暂且就在那里住下吧。”
离恨躬身说：“是，主人。”
离恨真的放下了仇恨，做了庞武身边的一名忠诚的奴仆。三年后，庞武、空明和黄月英征到了鬼谷门门主的同意，把他带回鬼谷之地。他从此就在鬼谷中生活了十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