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现在果实外面的皮都被剥到连着绿茎的地方——也就是顾宛然的头顶,挂在两边,就好像是染过的头发一样,而顾宛然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端正秀气的一张脸,她看到说话的其中一个声音是鹰后,吓了一跳:“天啊,会说话的鸟,太奇怪了。”
“再怎么奇怪,也没有从藤上长出来的人头的你诡异吧?”海青回击。
“茶茶,他是妖吗?”顾宛然问。
“如果他是妖的话,你也是怪吧?”茶茶冒冷汗地道。
“真是,为什么总是说到妖啊怪的?难道这就很不平常吗?”
“太不平常了。”茶茶跟顾宛然一起说道,“在我们的常识里,除了人类,就再也没有其他动物植物会语言了,尤其是人类的语言,那些懂人类语言的,都是些修炼想要学习法术,最终化为人形的妖。”
“人类,真是自以为是的生物。”海青叹了口气。
“什么?”
“暂且不论什么修炼法术之类的,为什么你们诸多传说故事里的妖啊怪最后的目的都是化为人形呢?人类有那么好吗?拿你们跟大部分的动物比,身体孱弱,在野外遇见凶猛一点的动物,不说大型的,光是蛇啊,蜥蜴一类,就能把你们吓得半死了,你们也不会飞,不能像我们一样随心所欲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也无法在水里生存,不能像鱼一样潜入深海,至于植物,更比你们优越千百倍,它们只要植根于泥土里,依靠阳光就能活一辈子了,看看你们人类,一辈子都在担忧烦恼中度过,还剩下什么优点?”
“我们会发明,创造。”顾宛然说,“我们住的房子不怕风吹雨淋,我们会制造武器驯服那些动物,我们发明了火车飞机轮船潜水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当然知道,该死的,其实我不想知道的,可却偏偏逼着我明白这么多东西。但那些都是外物啊,要某一天世界上什么人工的东西都无法运作了,单靠人类本身,你们能存活多久?”海青苦恼地拍打了一下翅膀,“还有,你们人类想当然的,那个,什么修炼法术论吧?你们佛祖,还是教会什么除人类以外的事物借助日月精华修炼的什么先人,如果那套理论真的能行的话,修炼的第一要义是心无杂念,对吧?那么,地球上心无杂念的动物,植物,甚至比如说,石头,很多,可为什么你们的故事里,总是你们情感最复杂的人类修炼成仙了?而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厉害角色只有一只孙猴子呢?我想如果都想修炼的话,这地球上应该布满进化后的动植物才是。可是没有,他们都在各司其职,只有你们人类自诩自己是地球上的高贵生物,其实,你们并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高贵,而是其他种族不屑于与人类为伍罢了。”
“那是因为你们动植物没有那么高的智商跟思维,所以不懂修炼。”顾宛然说。
“是吗?这可真奇怪了,你们怎么知道其他动植物没有人类同等水平的智商跟思维呢?你们很了解他们吗?你们会他们的语言吗?这地球上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明,为什么人类的文明与语言就是高级的,而其他种族的文明与语言就是低级的呢?你们甚至都无法学习他们的语言,无法得知他们的文明,根本无法跟其他种族沟通,这高级一说的结论,是如何得来的?”海青叹气,“然后,在你们传说中,比你们更高一级的仙,神,魔?为什么也还是人类的姿态?难道你们除了人类的形体认知外,就再也没见过什么让地球上的动植物都屈服,真正高级形态的生物了吗?不知道自己的局限还大言不惭地盲目认为世间万物的修炼追求都是炼得人形,这只能说对于高级生物的形态你们丝毫不了解,可怜地局限在人类有限的认知里,所以说,人类就是自大。”
“喂喂,你还不是在说我们的语言?”
“对,我真是很苦恼,我一点儿也不想学会你们的语言,没想到却被迫学会了。”海青苦恼,“要知道,在我们鸟类看来,你们进化到至今的猿人语言才是最低级的。”
“怎么说?”
“我们鸟类的语言是用最少的字符音节解释最多的事物,越能简洁明了进行交流的是越高级的文字,而你们人类的语言,是用最复杂的字符音节解释最简单的事物,将交流变得繁复纠结,所以在我们鸟类,还有其他动物界,一致公认你们人类的文字才是最低级的,浪费那么多精力在理解简单的事物却又如此复杂的文字上,不觉得这是种低效率的文明吗?”
“既然低效率那为什么你要学呢?”茶茶想起海青之前说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被迫的,让我选择做人类还是鸟类,我想我肯定是喜欢做鸟类。”海青骄傲却又困扰不已,“我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人能让我重新变成一只真正的鹰,为了这么做,才不得已地学习你们的语言的。”
“说得真好听。”顾宛然不以为然。
海青冷哼:“我说,你这位,不是人类却又自诩人类的不知什么东西,你可别洋洋得意了,现在你已经不是人类的形体了,让那些自封正统的人类发现了,你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呢?把你当妖?还是把你当怪?对了,”海青转过头问茶茶,“你说在地球上被视为妖怪一类的事物,最后都怎么样了?”
“被消灭了。”茶茶说。
“我,我说了我是人类,只是被杀了而已。”顾宛然慌慌张张地嚷,“我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怎么长大的,只是被杀了而已。”
“在人类的认知里,死了的人类就是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了,所以在他们眼中你也是怪物,甚至,比我更怪的怪物。”海青说。
“不,你比较怪一点。”
“不,拿人类要与海外另一种族的人类,俗称外国人的人沟通要先学习彼此语言的例子来说,我也算是其中一名外国人,不过不是黑猿人黄猿人或白猿人,而是,鸟族,简单化来说,就是学会了人类语言的一只鹰,如此而已。但你,可了不起了,明明是植物,却自称是人类,这才让人害怕啊,既不属于植物也不属于人类,多古怪啊。”海青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地球上的新物种。”
“不是,我说了我是人类。”顾宛然辩解,但海青早不听了,飞到木槿树上它做的窝里歇息去了,顾宛然忿忿地对茶茶说,“我讨厌这家伙。”
茶茶苦笑,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了院子外面传来了机车的轰鸣,心里一紧,直觉该不会是?
果然,她越过院子外墙看到,方辰生驾驶着机车冲自己家这边而来,随后看到了在窗台前的自己,停了下来,把头盔摘了,望着她:“你是,初中部的?”
看方辰生叫不出自己的名字,茶茶有气,好歹是同班同学啊,她还知道他叫什么呢,他竟然不知道她叫茶茶?于是没答他。
“最近你们这边有发现什么古怪的东西吗?”方辰生说着,望到了院子里那株木槿上的窝,愣了一下,见茶茶不应,也不再追问,只是多看了两眼那个鸟窝,骑上机车跑了。
“那是谁?”顾宛然想转过头去看,被茶茶按住了,“你找死啊?”
“什么?”
“那是我们学校有名的猎魔人,要发现你了,不被他消灭掉才怪。”
“可是我是人类啊。”
“但你的样子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顾宛然黯然地低下头去。
“我就知道。”海青在树上拉长声音说。
“你也是,小心点。他发现了你会说话,也会把你给捉了。”
十
这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茶茶房间外的窗台上响起了低低地啜泣声。
是顾宛然的那颗人头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悲惨而又诡异的遭遇,因此才如此伤心吧?
木槿树上的海青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飞到了窗台上,看着顾宛然。月光淡淡地照在顾宛然的那张脸上,显得格外神秘。如果不是白天的时候见过她,或者,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只剩下一颗头颅的人是怪物。
不知怎么的,海青忽然想起了自己埋葬在西藏雪山里的那颗人头,他是谁?会不会,也是怪物?不,不,他应该是人类,也许,是比现在的人类更高一级的生物,因为就是他的缘故,让自己无师自通跨种族地学会了人类的语言,难道说,他是千百年来,一直流传于各种族间,在地球上以人类姿态出现的,真正的神一族?
“喂,我说,你为什么哭呢?”海青问。
“你说呢?我明明是人类,我明明活得好好的,结果无缘无故被人杀了,莫名其妙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能不哭吗?”顾宛然的眼泪就像绿色的果浆流出来,凝结在了果实上。
“那倒也是。”海青像人类般,用翅膀搔了搔头,“所以,你有想过将来吗?”
“将来?”
“对,你现在是从藤上长出来的果实,总有一天会成熟吧?那以后会怎么样?而在成熟之前,你想一直这么哭下去吗?”海青说,忽然想起什么,“难道说,这奇怪果实的成熟,需要你一直哭下去?”
“说什么傻话。”顾宛然不哭了,“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果实了,也不知道在成熟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趁那之前,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我不是说,我是被杀的吗?害我变成这副模样的家伙,一定要把他逮住,或许他知道我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果实面上的果皮动了动,为顾宛然拭去了眼泪,“你能帮我吗?”
“怎么帮?”
“当然是去找出杀死我的凶手了。”
“你见过凶手的样子吗?”
顾宛然想了想,摇头,颤抖着说,“不,没有,那天跟现在一样,是个深夜,那条巷子,很昏暗,那个男人是从背后把我拖进去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脸,就被他刺倒了。”
“我刚才,去看了一下最近的报纸,”茶茶忽然走到了窗前,遗憾地说,“但是最近没有路人行凶的新闻,也没有出现受害者,你说你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
“2001年7月7日。”
“原来我没死多久啊,我记得那一天是星期五,就是上个星期。”
“上个月29日?30日是周末,那天下午我还跟班上的同学去云霄公园做生物课课外实习了。”茶茶点头,“可是,如果你是最近才被杀的,为什么新闻报纸都没提到过呢?”
“很简单,因为她的死还没被人发现。”海青说。
“也许是那家伙,杀了我就是为了做这什么,藤上长出人头的怪事的?”顾宛然咬牙,“不然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呢?”
“不不,你说错了,如果这就是凶手的目的的话,那应该在他家,什么秘密花园实验田之类的地方把你,种出来?”海青摇头,“而你并不是在凶手家长出来的吧?这里是茶茶家。”
“难道说,杀我的人,是茶茶的爸爸?”顾宛然的话石破天惊。
“胡说,不可能,我爸爸才不会杀人。”茶茶急了,大叫。
“可是,那天,我并没有见到杀害我的凶手,所以我根本无法确定是不是你爸爸干的——”顾宛然害怕地说,“也许——”
“不许你再说下去,不然我打烂你的头。”茶茶生气地说,“不是我爸爸干的,绝对不是,所以,我会帮你找出凶手,可是绝对不许你胡说。”说完,茶茶一下把窗户关了起来,把顾宛然跟海青关在了外头。
“喂,喂,我说,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如果是茶茶爸爸干的,茶茶爸爸早注意到你了,还不杀了你灭口。”海青困扰地扇了扇翅膀。
“可是茶茶爸爸并不知道我长出来的事吧?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长出来,我也不清楚,但是,凡事必有因吧?所以——”顾宛然说着,在窗台的缝隙往下看着院子里的花田,“也许,院子里埋着的是我的尸体,茶茶爸爸把我的尸体埋起来了,所以没有人发现我的尸体,因此才没有人发现我被杀了?”
海青转了个身,同样盯着月光下的院子里长出顾宛然人头植株的地面,仿佛要透视进泥土里,看得见下面埋着的正是一具白骨。
十一
茶茶的爸爸是个工程师,在一家灯艺制造公司工作,很踏实的一个男人,也是个称职的父亲,茶茶再怎么想,也不会把性子温和的爸爸与杀人凶手联系到一起。
“爸爸,你还记得上个星期五干了些什么呢?”茶茶问。
“啊,上个星期五吗?我不是出差了吗?那个周末你们学校不是去课外实习吗?所以你在星期四就吵着要我拿零花钱了,忘了吗?”茶茶爸奇怪,“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我星期五的事情啊?你妈妈让你问的?”
“不是——”
“真是的,我不是星期六一大早赶回来了吗?你妈妈还要怀疑我在外边儿花天酒地来着?她就那么对自己没信心么?”茶茶爸边抱怨,边憨厚地笑了,“你告诉妈妈去,就说爸爸可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啊。”
那样的爸爸,才不可能是杀人犯。茶茶嘀咕着,看妈妈挎着手提袋正要出门,马上叫住了她,“妈妈,你还记得院子里那棵,绿色的藤萝?是你种的吗?”
“啊,什么藤萝?妈妈最近没再种什么植物啊!”茶茶妈低头,边脱了便鞋换上高跟鞋边这么说。
“妈妈你想清楚,最近你都没种什么东西吗?”
“没啊——,啊!”茶茶妈想起来了,“对了,我曾经随手埋了一粒种子。”
“什么种子?”
“就是你在课外实习后带回来的种子啊,我洗衣服的时候在你兜里找到的,顺手就种下去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茶茶也想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在公园里,自己是发现了一粒种子,就是看到那根奇怪的线后找到的,妈妈把那粒种子种下去了?顾宛然的人头是从那粒种子长出的植物结的果?
茶茶拿着铁锹,站在了院子里那排藤萝前。
“你确定,你要挖开它吗?”木槿树上的海青问。
“是的,下面有没有尸体,我们还是来弄个明白的好。”茶茶虽然有点害怕,抓着铁锹的手微微发颤,但还是鼓起勇气,举起铁锹一把铲了下去。
趁着妈妈不在家,爸爸去开解隔壁的赵叔叔找他下棋去了,现在正是弄清楚自家院子里有没有尸体的时候。如果没有,那当然好了,如果有——,不,不,不会有的,自己家的院子里怎么会有尸体呢?越往下挖,茶茶觉得心情越沉重,当藤株的根渐渐露出来的时候,茶茶眼睛里的害怕变成了惊奇,“这——”
发现茶茶神情不对劲,海青也从树上飞了下来,站在挖出的洞旁边,亦脸色一变,古怪地叫起来:“怎么会这样?”
“什么样什么样?”窗台上,朝下面看着的顾宛然大声问,“是不是发现我的尸体了?”
茶茶缓缓地摇头,手里的铁锹却舞动得更快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看到什么了?怪鸟?怪鸟?”顾宛然急了,“海青?海青?”
“别急,你就快看到了。”海青说道。
确实,即使在二楼那么高,随着茶茶挖出的洞越大,越宽,那让他们吃惊的东西,顾宛然也能看真切了:是长出她这棵人头的植株的根,仅仅几天的时间,便如有百年历史的老树根那般须根众多遒劲盘错,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些根须,一点不像是植物的那么脆弱,而是,硬硬的,冷冷的。
不管长出她的这棵植株是什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没有人会在地球上见过,因为,那些根须,是金属的。
纤细的金属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