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城亘古,尚存者谁,算只君与长江。
我捧着手心里静止的明珠,享受到最大的幸福便是远远羡慕全世界。
(1)
中秋节。下午。麓城县广电大楼会议厅内。
“下面我简单说两句……我手上是上级刚刚下达的文件,我简单传达一下文件精神……麓城县电视台主持人汪舜霏,近期在新闻采访中存在专业性不够强、领会党和政府方针路线不到位、违反新闻宣传纪律、不能正确处理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以私废公等问题,给社会稳定和政府形象造成不良影响,经研究决定将其留用察看一年,若不见改正进步,将吊销其记者证、5年内不得从事新闻传播行业……”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祝局长不耐烦的提高声音,“广电局和电视台其他人员需引以为戒,坚持贯……”
正在讲话的祝局长不经意间抬起头,竟然中止了讲话。
下面乌压压近百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迎上汪舜霏单手推开虚掩的半扇门,门随即笨重的“吱吱”作响。
她站在那里,头重脚轻得像一根火柴。
穿一身香槟金色衬衣式连身裙,强势而轻盈。
大方脸、尖下巴、微贴的鼻子、浓眉大眼、棕色瞳孔、高而宽的额头毫不避讳的亮着,在麓城这样长江穿城、背靠滇黔的清秀之地,她的容貌甚至算不上清秀,并且上镜时也不怎么好看。
一把过腰的长卷发,不算浓密,披散着凌乱得像一把枯黄的干草。
灰哑的肤色许是因为刚从初秋的江风里穿梭而回略有发白,她终于有这么一次素颜出现时能不再令人怀疑现场灯光被调成了黄昏的色调。
她不看任何人,在最后一排安静落座,前面还空着十来排座位,犹如她不属于前面的群体一样。
祝局长只得继续他的讲话,气氛很冷。
人们不时地回头瞟汪舜霏,她只低着头整理腰间硕大的蝴蝶结。她安静的时候如同自己和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却能令周围的气氛因她而冷而热。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祝局长讲得差不多了,他远远看着最后一排,问“汪舜霏,你对这样的处理有意见吗?”现场寂静得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只有他的声音在周围回荡。快要瞌睡的人们纷纷回头看着汪舜霏。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扬起像钉子钉在祝局长脸上,“你问我?”
祝局长扫视一眼台下,“问你呢。”
她站起来往前走,一只手提着摄像机,边走边说“会议有征求我本人意见这道程序吗?既然没有计划我要来参加,现在也不必这样给我面子。”10厘米的高跟敲打在大理石地板上不见一声响动。
祝局长像没听见似的整理手中厚厚的发言稿,她已经走到领导席上,却也像自己没有对着祝局长说过话似的径直走到边上新闻部程主任面前。
她把摄像机轻放在桌上,说“五平乡那条新闻的素材拍回来了,带子在这里。随我去的实习记者稍后会把稿子传上去。”
所有人都坐着,只有她站着,鞋子几乎被泥染了色。祝局长坐在正中间,脸像揉过的橡皮泥一样垮下来。台下的同事也惊异于汪舜霏的反应。
她转身对着祝局长,笑了,“局长,在座的各位都清楚这八年来我根本不是麓城广电局的正式编制员工,留用察看何从说起?我根本就没有国家统一发放的记者证,拿什么来吊销?”
祝局长像受了嘲笑般不悦。
她仍然笑着,“在处理汪家渔场污水排放和鱼塘天坑这两件事上,我确实因私忘公也违反了纪律,既然我不是正式编制就不需要大费周章,我引咎辞职。”
她看着和同事们一样惊讶的祝局长,目光空无情绪。
“汪舜霏,你要对此事件负责,要服从上面的处分决定,上面没有要你一走了之。”祝局长颇为不满的命令她。
汪舜霏听说,乐不可支的笑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处分文件不屑的翻看,“上面?呵呵,谁的上面啊?我和你们是没有劳动合同的,谁是我的上面?”她把文件放回祝局长手上,语重心长般笑道,“这是你的上面,不是我的。”
“汪舜霏!你太目无法纪了!”面对汪舜霏挑衅般的讥讽,祝局长极度愤怒。
“恩,听起来我的问题是很严重哈?”她随即压低声音,笑容几近邪恶,“这8年我都是临时职工,月薪800块,回去好好看看法律,看究竟谁的问题比较严重,是吧?”
“汪舜霏,我们现在准你一个月的事假,你回去闭门思过,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有新的安排会立即通知你,走吧。”程主任慌忙站起来拉了汪舜霏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一边劝说“别冲动……”汪舜霏也不推辞,就随她往外走。
新闻部制作室内,11楼的落地窗外麓城大好景色尽收眼底。
汪舜霏坐在演播室平日输入口播的电脑桌前整理自己出镜时上妆用的化妆品。透过演播室硕大的隔音玻璃望去,程主任在泡茶。
汪舜霏模糊看着茶色,像是麓城四月出产的凉姜紫芽。
再看见程主任泡茶的程序手法她不禁蹙了蹙眉,她曾经在报社做文字编辑,对某些细节很是苛求。
程主任笑盈盈将茶端进演播室,汪舜霏接过,笑道“有劳”。
“平时都是你泡,今天我也学着泡一次,只是我不懂你那些讲究。四月的凉姜紫芽,我倒是喜欢这个味道。”程主任也坐下。
“我正说看着像是呢,这茶叶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偏偏大家都不爱喝。”汪舜霏只把茶抱在怀中暖手。
“你看茶叶还能说像呢,你说是就是了。”程主任恭维的笑道,整座大楼平日的茶叶都是由汪舜霏的奈何花茶店赞助,而汪舜霏本人对饮茶也颇有研究。
“最近眼睛很不好。”面对程主任热情的称赞,汪舜霏淡淡的回答。
“也该放你好好休息一阵子了,回去好好调整吧。”程主任便随她转开话锋,突然沉下声音,“别冲动,你看你刚才多冲动。”
“谢谢……”,汪舜霏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杯子里的茶,仍旧只抱在怀里。
“最近店里生意还好?过几天我婆婆生日,她最爱你奈何花茶店的点心,说是下午要请客人上你店里喝茶打牌呢。”
“欢迎至极。空了就去店里看花样,我好让巧美姐安排师傅预备模子。”汪舜霏笑得很客气。
两人正闲话着,汪舜霏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赵潜”,她并不避讳程主任,就在她面前接了。
“什么事?”
程主任竖起耳朵想听听赵潜说什么,却一句也没听清。
汪舜霏随后说“不用等我,我还在台里,马上去店里。”说完便挂断了。
她打算走了,却说什么东西也不带,程主任送她到门口等电梯。
昏暗的电梯口。两人比肩而站。
汪舜霏足足高出程主任一个头。身后墙边对称摆着两盆和汪舜霏一般高的四季杜鹃,形态优美如伞,白、红花纷繁锦绣,蓝釉瓷花盆身浓墨写着“奈何花茶暨苗圃恭贺麓城县广电局暨电视台乔迁之喜”。
今日的电梯似乎比爬楼梯还要慢,汪舜霏盯着逐渐上升的楼层数,说“程姐,我像不像落荒而逃的?”声音小的几乎叫人听不见。
“当然不是,况且以你的性格,你不该在意的。只是处事冲动了些。”
“几乎就没有什么事是我在意的,在我眼里人和人都不过是一堆一堆的肉,我从不计较,即便如此我还是落到了今天这田地。都已经8年了,我才开始怀疑自己留在麓城是对是错?”
电梯来了。
“你常说的,大隐隐于市,心静,世静。既然当初不顾一切的留下来,就不要再怀疑,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麓城毕竟是家乡,总比外头好。”程主任极力安慰她。皆因汪舜霏本来并不在意电视台这份薪水,也无心芥蒂“临时工”一事,但她的确是难得优秀的主持人,但凡是电视行内的她几乎无所不精。最重要的是电视台的广告、赞助商均和她交好,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若汪舜霏真撂挑子走了,只怕要大费周章重新引进广告商和赞助商了。
汪舜霏深知其意,笑笑走进电梯,“走了,再见。”
宽阔的马路上。
马路有一半边常年都是湿的,莽莽的绿化隔离带边,汪舜霏一个人走着回去。
10厘米的高跟鞋在路面很有节奏的清脆敲响,一回身还是能望见高耸的标志性的广电大楼。
这座建筑过渡麓城城区和绕城省干道,这条路几乎只有大型货车和长途客运车呼啸而过。
麓城是进出川、滇、黔的必经之地。邻县的煤矿都很丰富,所有的煤炭运输车辆都从这里经过。
货车来的时候都是空车路面便是干的,走的时候车里都装满了淋过水的煤炭,所以出去的路面便经年累月也不曾干过,而且坑坑洼洼千疮百孔,事故频发。
她显得很疲倦,天色渐渐暗了。
又走了很远,在公交站牌坐下,看看站牌,麓城只有一路公交。
多年前的画面如浮雕展现:麓城高中的食堂里,她和少年坐在一起喝饮料。
少年说“你们麓城的饮料怎么这么难喝。”
她说“是呀,因为麓城很穷。不过以后麓城的饮料一定会变得好喝。”
少年不解“为什么以后会好喝?”
她说“因为,以后,我汪舜霏,要在麓城离长江最近的地方,开一家花茶店!卖最好喝的茶!”
少年大笑“我们那里更穷!”
她说“麓城比你们那穷,你花一块钱坐个公交就可以把县城看完!”
少年放下饮料得意的拍手“我们那里连公交都没有!”
她跟着少年仰起头张大了嘴笑起来……
汪舜霏正坐在站台前出神,恍惚听见有人在叫她,她转过头,泪光盈动。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她面前喊她,“舜姐姐,你今天没有带那个可以吃的东西吗?”
汪舜霏一时没有听懂,狐疑的笑着抬头看小女孩身后的少妇,却见站牌前已经站了十来个人,似乎都是一家人。
少妇笑道“我女儿前段时间跟她奶奶住,看到你采访的新闻,就问她奶奶你手里拿的什么,哪知老人家也说不清楚,竟哄她是可以吃的东西,还说长大要给她买呢。”说完周围的家人都笑起来。
汪舜霏不可思议的问“您说的是……话筒?”
一家人笑得更厉害了。
汪舜霏只好轻轻的附和,公交车远远的开过来了。一家大小还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今天晚饭的菜色、家里的月饼够不够今晚吃、要不要再买几斤米做糍粑、去哪里逛街、哪里的秋装款式最新、晚上回去打不打麻将……
小女孩走过来拉她的手“舜姐姐,车来了,一起走。”
小手很热乎,汪舜霏只是客气的说“妹妹先走,舜姐姐要等一个朋友。”
一家人喋喋不休的上车去。
隔离带里的丹桂果然都已经开出一簇簇红彤彤的花来,中秋果然到了。汪舜霏坐着,看公交缓缓走远,失神的想着刚才的一家人,不可置信的暗想原来这样共聚天伦的平常幸福她似乎也曾经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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