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目瞪口呆地凝望着大雕远去，回头看鱼子老师时，见他银白的须发正在风中一根根飘落，脸上的皮肤灰黄松弛，身体佝偻着，宛若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
“老师，我……我……”，不知如何解释与安慰，秋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鱼子老师吃力地摇摇头：“天意如此，何需介怀。来，你过来，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秋水控制不住眼中的热泪，任其如江河决堤般流满双颊，半跪着扑到老师身边，哽咽道：“老师，你何苦要踏过那魔法结界，就是一千个秋水的性命也换不来一个老师啊！”
鱼子老师嘴角微微撇了一撇，似乎在笑，眼光虽然涣散而黯淡，但瞳孔深处仍然透着欣慰与安详。
“秋水，你……还不了解自己，应该说一千个关天鱼都换不来一个神之子才对。”
“我……我真是神之子？”秋水万没想到老师的口气竟和黑衣人一模一样。
鱼子老师闭目不答，嘴唇轻轻地颤抖，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点点头，示意秋水尽量凑近些，然后用细如蚊鸣的气息道：
“秋水，我下面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这世上，也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秋水含泪点头。
“我曾经有位十分受人尊敬的大师兄，名叫李天鹤，当年他是龙阳派四大护法之首，外号“龙阳山人”，其内外修为，可说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别人要花上数十年才能小有所成的功夫，到了他手上，几十天便运用自如，真是龙阳山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更可贵的是，师兄的为人还谦逊宽厚，侠义心肠，深受宗主器重和大伙儿的爱戴。”
“记得是二十年前的冬天，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整个龙阳山白茫茫一片。那日师兄忽然跟我们说，要到栖霞谷去闭关三月，让我们这段时间不要去打扰，问他是什么原因，他只是不肯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心事重重。”
“等他出关的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然而奇怪的是，师兄却仿佛整个变了个人，谁都认不出来，什么事儿都忘记了，连和他青梅竹马的三师姐，都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大家都很焦急，宗主派我日日夜夜照顾他，和他说话，盼着能够找回失去的记忆，可十多日过去，丝毫不见效果，他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有时在庭院里喃喃自语地散散步，剩下的时间常常独自一个人静坐，和谁也不说一句话。”
“有天晚上，也像今天一样，月光如水银泻地般明亮。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师兄突然从床铺上爬起来，背着手走到我床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要走啦。’”
“我迷迷糊糊地问他，你要去哪里，他只是摇摇头，随即右手从身后摊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到我手上，说道：‘这是我写的《创世预言》，才写了第一本，你替我送到藏书楼去，算是还龙阳山的弟兄们和宗主的恩情。’”
秋水依稀想起，黑衣人也说过关于什么“预言”的事。
鱼子老师接着道：“我大喜过望，心想大师兄终于记起我们来啦，也没在意他说了什么，随口问他这本书是怎么一回事。”
“他反复摇头，让我别说话，说自己马上就要走了，今后再也不会回来。有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可因为和我关系最好，最信得过我，又不想我为他担惊受怕，所以还是决定把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我，不过让我千万答应他，听完后要永远沉在心底。”
“我担心他才好转过来的身体，别受意外的刺激，又想就算师兄脑子一时糊涂离家出走，等他清醒后也一定会回来，就咬牙坚定地说：‘好。’”
鱼子老师的脸上渐渐染上了薄薄的淡红色，看上去精神了些，两眼也有了少许光彩。他全身心地追忆着往事，连语气语调都仿佛在与大师兄当场对答一般，让秋水如临其境。
“师兄道，在闭关的时候，某天晚上，忽然得神托梦，说有些过去的事，和一些未来的事，要说与他知晓，问他想不想知道，然而有个条件，他知道后，要将那过去的事，说与全世界知晓，好让在无知中沉睡了千年的人类，早日觉醒。”
“师兄过去从来不信世上有神，因此只当作一场春秋大梦，没去理它。结果第二天，第三天，竟夜夜重返相似的梦境，到得第十天时，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信念，终于开始相信神的确存在，否则无论如何无法解释这些梦的由来。”
“在梦中，他答应了神的要求，两件事他都想知道。神说：‘好吧，那我先讲过去的事，你要好好听着：你和所有人类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是我在一万年以前凭空创造出来的，那时仅仅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可以在无聊时，到这新奇的世界里到处走走看看而已。不过，后来世界的发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自行繁衍生殖、扩大疆土、招兵买马起来，并不完全受我的控制。’
‘起初，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观察着世界的变化与演进，这样大约过了整整八千年，相安无事。有一天，我化身成皇帝麾下的一名御前侍卫，照例跳入世界中，过几天新鲜有趣的日子。可借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偷听到，皇帝居然已经知晓这个世界的秘密，正让首席方士着手研究阻止我进入的办法，以求世界获得永生，自己的统治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我不禁勃然大怒，心想这些低等生物本都是我赋予了凡俗的生命，按理说感恩还来不及，竟敢痴心妄想向我挑战。既然是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想要毁灭它还不容易！’
‘于是，我干脆在世界里挑起了一场血腥大战，意图将人类统统屠戮干净，好在血流成河的不听话的旧大陆上，赤条条地重新创造一个听话的新世界出来。’
‘人类集合了最优秀的魔法师和武术家，联合起来与我的魔人军团作战，席卷各个大陆的战斗惨烈无比，绵延不休。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利用我的轻敌和自大，这些低等生物最后居然赢得了胜利，而且用魔法师研制出的位面封印将我永久挡在了世界之外！这，是可忍孰不可忍！’
‘战争的结局，令我一直苦涩到今天。自此之后，世界彻底摆脱了我的意愿，自由地蔓延生长，它经历过很长一段和平繁荣，也经历过数不清的内战，统治者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代人死去，一代人新生，这样又过了漫长的一千多年。而我，无时不刻在等待着卷土重来的机会！’
‘岁月的洗涤，使封印的力量渐渐减弱，我虽然还不能像远古时期那样在世界自由行走，但已能够化身为凡人进入世界，或是在黑夜里潜入人们的梦境。遗憾的是，我在世界的化身，由于封印的阻挡，只能继承我千分之一的神力，无法再独自掀起滔天大浪。’
‘然而，我预见到封印彻底消失的那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过去惨痛的失败教训告诉我，低等生物的个体力量虽然微不足道，团结在一起时却绝不可小觑。为了在正式回归后打赢复仇的一仗，我必须做好精心的谋划和准备。’
‘我想到一个极妙的办法。我的化身在世界各地与不同的女人交合，生下了千千万万个传承我神性的后裔，他们当中，有的会早夭，有的会被杀，但最强壮的那些后代，会听从父亲的召唤，在全世界挑起一场震古烁今的战争，他们会为了权力和女人自相残杀，会为了最终获得我全部的神性而征伐不休！而这，自然会让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力量大大衰弱，当我王者归来时，我的孩儿们的每一滴血，都会成为我重塑神力的燃料，而那时已成一片废墟的世界，将虚弱得不堪一击！’
鱼子老师大声喘了几口气，白眉深锁，似乎此刻更焦虑于人类的命运，而非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
“师兄听了，并不觉得怪诞离奇，他自己也很惊讶，仿佛神在梦中所说的，是天经地义的真理，以前所知的世界反而是荒谬绝伦一般，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几近绝望的怀疑。”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梦中一切历历在目，而此时再看眼前的景物，一树，一草，一花，一人，都如同虚幻，他甚至重新思考起自己究竟存在与否的哲学命题。而到了那天傍晚，也许因为白天的冥思苦想过于专注，师兄发现自己开始忘记一些东西，有些过去十分熟悉的事物，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样迷迷糊糊的状态持续到深夜入睡之时，除了那个无比清晰的梦境，脑中竟然一片空白，往事也好，故人也好，忘得一干二净，痕迹无存。”
“这一夜梦中，神又如期而至，来兑现关于‘未来的事’的承诺。神说，未来有两件事，其一，我已算准封印将在某年某月某日彻底消失，封印消失之日，便是我重归之时。其二，将来定会有个男孩不期来到龙阳山，他是我最喜欢和最期许的儿子，希望你用心好好培养他，让他挨个学遍所有龙阳派自命不凡的武学，这样，我再度统治世界的那天，或许会看在神之子的情分上，放龙阳山一条生路。”
那说的便是我啊，秋水恍然大悟，鱼子老师和他的师兄原来早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半点口风。
“后来呢？”这故事实在太过神奇，并且事关秋水的来世今生，他几乎忘了老师已是气若游丝，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鱼子老师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继续讲述，喘息良久，喉咙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秋水心下焦急，赶紧示意老师不用再说了。
“后来……”老师无力地摆摆手，倔强地坚持着，“师兄把手上的书往我身上一塞，我翻开一瞧，竟是一份记录龙阳山历史的年表，不知何意。他的面色忽而严肃起来，低声道，自从慢慢恢复了些许记忆，他不禁开始为世界的命运深深担忧，自己十分不愿神子间为了继承权展开无休无止的你争我夺，最终使人类的反抗能力瓦解于自相残杀的漫天血海之中。它恰是神的阴谋，而自己竟然成了走狗和帮凶。”
“然而，师兄是个极端信守承诺的人，纵使天下苍生有难，要让他违背梦中对神的诺言，却比登天还难，况且所有神之子的灵魂迟早都会觉醒，自行响应父亲的召唤，该发生的终究难以避免，倒不如及早将此事警告世间，让大伙儿团结起来共商对策。”
“他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决定将神预言的回归之日，以隐蔽的方式写在这本‘龙阳山年表’中，存入藏书楼，耐心等待龙阳山上某个有缘有志之人发掘。今后如果有人能够从中发现秘密，必定拥有出众的智慧，加上龙阳弟子的武学和品格，想必能够担当大任，站出来引领全人类共同挽救世界的命运。”
“师兄最后道，他要赶紧去寻觅那古代封印的地点，或许能找出重新强化封印的办法；一路上，还需尽力查访千千万万个神之后裔，盼望说服他们弃暗投明，免受神的蛊惑。而那个将踏上龙阳山的男孩，就托付我好生看护，倘若这男孩今后能站在人类一边，便可倾囊相授；倘若他自愿堕入魔道，不妨伺机除去，否则终是后患。”
秋水的背脊猛然间窜上一阵冰凉。
鱼子老师的眼睛完全暗了下来，连两粒细小的眼珠都仿佛沉入了无边的沼泽中，声音却稍稍提高了些，大约故事说到了尾声，无需再吝惜最后的一丝气力：“师兄说罢，拍拍手大笑三声，道：‘我去也。’便施施然走了。我如坠云里雾里，呆了半晌，惊醒过来时吓出一声冷汗，急忙拔腿去追，可偌大个龙阳山，哪还有他的半点影子？”
“回到屋子，我拿起师兄的书仔仔细细翻看，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但怎么看都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历史年表，遍寻不着一丁点儿有关神之预言的蛛丝马迹。我心想，师兄的嘱托自有其道理，我绝非那有缘之人，不必过于执着，便照他说的，当日就将这本书送进了藏书楼。”
“可惜世事总是难料，谁能预想到，有朝一日，师兄的满腔心血会遭逢被盗走的命运！”说到这儿，老人的语气有些激动，空洞的双眼忽然淌下两行清泪，秋水见了也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哪儿，传来一声清脆的鸡鸣，地上的月光不再那么浓稠，取而代之的是虽然微弱却执拗地渗入每一寸空气的晨曦。
如果站在不远处的山顶上，俯视树林中孤零零的小屋，可以清晰地望见，一位坐卧着的老者身边，有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就在小屋内的方寸之地，忽而出拳，忽而抬腿，忽而使剑，忽而抡棒，忽而盘膝坐定，忽而纵跳腾跃，年轻人的动作刚开始迟缓虚浮，完全没有一点儿功底的样子，然而让人惊讶的是，仅仅十几分钟过去，他的移动和身手竟越来越快，渐渐地看不清楚，到了后来，宛若一阵阵旋风吹过，只见一个形同鬼魅的人影，在屋内如蝴蝶般眼花缭乱地翩翩起舞。
突然，年轻人的身形戛然而止，一下扑到老者的身上，似乎在竭力呼唤着什么，然而老者仿佛沉沉睡去，不再动弹。
树林和小屋背后的更远处，初生的朝日已在天边怯生生地露出薄薄的一角，纵是这一角的光芒，也足以照亮眼前的大地，世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告别静谧阴冷的夜晚，迎来了温暖的、熙熙攘攘的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