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本来微皱眉头，听杨浩和蔡妤对答，忽然听见杨浩向自己发问，怔了一下，坐直身体，缓缓说道：“浩然，我父进京在即，我姐妹各有归宿。你在我家学艺一年，和我姐妹见面也有三十多次了。你聪慧过人，性情纯良，父亲虽然教训你，但早已把你当作子侄看待。我视你为弟，阿妤待你如兄。至于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你没有，那是最好了。如果有，也没什么。父亲之意，是命我和你说清楚，免得见我姐妹出嫁，你心有所思，误了你的大好前途。”
杨浩也坐直身体，紧盯着蔡琰的面孔，低声道：“我不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过去不是这么说的！你连我来过多少次都记得，是三十三次！”
蔡琰平视杨浩的眼睛，毫不退缩：“我过去什么也没有说过。”
杨浩心里一阵酸苦。没错，蔡琰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可是，那风雨无阻的三十三次弹琴，那不时投来的含笑眼神，还有那一声声戏谑的“恶客”，真的什么也不能说明吗？
杨浩忍不住问道：“是河东卫仲道吗？”
蔡琰脸色仍然平静，淡然看着杨浩，声音清冷而平稳：“河东卫氏来我家求亲，父亲还未答应。卫家虽是商贾，仲子仲道却是饱学才子，其人风仪如何，你刚才也看到了。浩然，你十分聪明，只是爱装傻。你跟父亲学了许久的礼仪，难道不知道我和阿妤这新挽的高髻，代表着什么含义吗？”
“女子许嫁，年十有五而笄。未及许嫁，二十则笄。”杨浩苦笑一声，“原来你和阿妤都该嫁人了。我不是装傻，是真傻。虽然我看惯了你们清汤挂面的发型，也注意到今天你挽了高髻，可我真没想过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清汤挂面’？你的怪话还真是多啊。”蔡琰抽动一下嘴角，想笑，可是笑不出来。“阿妤已经许婚泰山羊氏。我这做姐姐的，总不能比她晚出门啊。”
杨浩脱口而出：“河东卫氏只是个商贾！”随即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更不如，我只是个野人！”
蔡琰低下头去，轻轻拨动几上的古琴，发出单调的“铮铮”声，三个人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浩深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昭姬，我只问你，如果我真是一个才子，你如何待我？如果我不再是一个野人，而是手握权柄，富有天下，你又如何待我？”
蔡琰微微侧头，避开杨浩灼灼的目光，轻声道：“以礼待之。”
杨浩笑了起来，“好，好，好！好一个‘以礼待之’！昭姬，你好无情！好吧，我不再装傻了。我是不是个才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乱世已经来了！哪怕你世代簪缨，哪怕你才高绝顶，如果不知道避祸趋福，武功盖世者不能保其首领，四世三公也难免灭门之祸！我是一个山里野人不假，但是我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来！而且，我能凭我手里的剑，保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性命。昭姬，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相信我。但是听我一句话，不要嫁到河东去，不要去洛阳，更不要去长安！留在会稽，你就不会受奔波流离之苦，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蔡琰挑起细细的蛾眉，怒视杨浩，她生气的样子还真有点像蔡老夫子。“杨浩然，不要危言耸听！祸从口出，四世三公指的是哪个，人人都能听得出来！你身型虽巨，却还是个童子，你真以为手里有剑就能恣意横行了？说什么有情无情！你又知道什么是‘情’了？即使我对你有情，那也是姐弟之情。可是如果你再胡说下去，这点情分也没有了！你好自为之吧！”
蔡琰说完起身离去，没有回头。蔡妤同情的看看杨浩，不敢多话，跟着离开。杨浩跪在草席上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从心里滑了出去，整个躯壳都空荡荡的。蔡家所有人都没怀疑过那些古诗的真实来历。也是，一个连基本礼仪都不懂的山里野人，怎么会是真正的作者呢？杨浩出于廉耻之心，从来不敢把那些千古名句的所有权据为己有。但是，为了挽救这个女子的悲惨命运，当一回文坛大盗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问题是，杨浩深深的叹气，问题是即使自己成了公认的“文章大家，旷世奇才”，就能干涉蔡琰的婚姻了吗？自己的野人身份就是致命伤。以蔡家的门第，河东卫氏都是高攀了。
竹帘一挑，蔡妤步态轻盈的走了进来。杨浩看着她高挽的发髻，入鬓的蛾眉，秋水般的眼睛，紧抿的红唇，曳地长裙下摇曳的身姿，裙带下叮咚作响的玉佩，忽然意识到，这个蔡琰身后的跟屁虫，爱和姐姐一起捉弄自己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甚至要嫁人了。蔡琰刚才说了，她已经许婚泰山羊氏。
羊氏的源流可以追述到春秋晋国公族羊舌氏，秦末徙居泰山，历经百年，至东汉时期已经“七世二千石卿校”，是举世瞩目的天下甲族。
汉灵帝时候，羊氏最著名的人物是南阳太守羊续，他曾把属下进献的鲜鱼悬在庭院里晒干，以示清廉，流传下“悬鱼拒贿”的千古美谈。
羊续有三子，其中次子羊衜，后任上党太守。羊衜的儿子羊祜，是东晋名臣。女儿羊徽瑜，是晋景帝司马师的第三个妻子，缢号景献皇后。羊祜和羊徽瑜都是蔡邕的外孙，他们的母亲就是蔡妤。
蔡妤见杨浩看着自己发呆，稚气未消的圆润脸颊红了一下，轻轻跺了一下脚，语气有些急躁的说：“杨浩然，父亲命我对你说，明天有许多名士清流、官宦世家要替他践行。叫你早些来，有那脾气随和的，替你引荐一二。你既不愿一直做个野人，投在府衙里做个小吏，也算是有个出身了。”看看杨浩的脸色，蔡妤放缓声音说：“野人哥哥，我是转述父亲的话。你不会负气不来吧？”
杨浩冷笑一声：“来！为什么不来？不过不用老夫子引荐，我会让他们认识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