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故事。
这些故事要么令人振奋,要么令人悲伤。
不痛不痒的一些事,当然不能叫做故事。
说也不会把它当成故事讲出来。
夫人却好像不懂得怎么讲故事,挑的便是一些既不振奋,也不悲伤的事来讲。
“你们苏伯伯啊,喜欢喝我烹的茶,最喜欢的是西湖龙井。记得那一次,他得到了一罐上好的西湖龙井,星夜前来,让我烹茶。”夫人笑望着苏绿洲,“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我恰好也记得,”苏绿洲淡淡的笑了笑,“我深夜打扰,你竟然没有把我扫地出门,反而高兴的为我烹茶,陪我聊天。那真是一个快乐的夜晚。”
“确实很快乐,我记得那晚上,梅花开得正好。”
“那晚的梅花,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苏绿洲苦笑,“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梅花。”
“整个梅园都飘荡着香味,我记得你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句?”
“你忘了?”夫人微嗔道,“难道你真忘了?”
“你说的,莫非是那一句?”
“哪一句?”
“我记得,当时你打开窗户,一阵清风把梅香送进来,你似已陶醉,我走上来,说,梅花再香,也不及你的发香。可是这一句?”
“亏你还记得,我听了之后,就把我的簪子摘下来,在茶里蘸了蘸,你捧着那杯清茶,就再也舍不得喝了。”
“但是,你把茶递给我,却也不再看我一眼,一直望着梅花发呆。”
“是啊,那晚真冷,我的脸都冻得通红,你突然从后面给我披上一件外衣。”
“但你像是吓了一跳,手上的玉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你见簪子断了,就去摘了一朵梅花,给我戴在头上。”
“你戴着梅花,立刻就笑逐颜开。”苏绿洲好像完全沉浸在回忆里,“那一晚,你一直看着梅花发呆,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苏绿洲苦笑道:“我记得的事已不太多,这一件恰好记得罢了。”
慕容良辰和慕容美景完全听不明白。
这难道就是当年的故事?
老爷呢?
大福呢?
他们想问,却没有问,他们只是默默的听着。
“这些年,梅花开得可好?”
“开得很好,”夫人笑了笑,笑得有点凄凉,“只是,老爷每年都要在梅花开得最好的晚上,去把梅花罩住。”
“罩住?”
“没错。”
“大哥何苦来。”
“老爷做事,一向让人看不透。”
“但是,我好像明白一些。”苏绿洲眼中竟已有了热泪。
“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你应该明白的。”
“你好像忘了,那晚还有一个人,”苏绿洲说,“大福当时也来了。”
“我当然没忘记他,他喝得烂醉如泥。”
“虽然他喝醉了,但是他说了一句话,却不是醉话。”
“我也还记得那句话,”夫人淡淡的说,“他说,慕容正德,你是个王八蛋。”
“夫人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哪有心思去猜,我一巴掌就把他扇出门去了。”夫人又露出她那种雍容华贵的笑,理了理鬓发,“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被恶客打扰。”
苏绿洲笑了笑,笑得竟十分的凄凉,说:“他确实是个恶客,简直十恶不赦。”
“你怕是被他吓着了,当时就走了,这一走,竟是十五年。”
“不错,恰好是十五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你到哪里去了?”
“不是伤心地的伤心地。”
“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回来呢?”
“我为什么回来,你难道不知?”
“不知道,”夫人淡淡一笑,“一点都不知道。”
“我倒是希望你能知道一点。”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岂非应该听过?”
“我是听过,这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但是这个王八蛋说得却很有道理。”
苏绿洲不再言语了。
他站起来,慢慢朝后面的梅园走去。
梅花虽已凋谢,但梅花的香味,只怕还残留了一点。
等他走后,夫人说:“当年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慕容美景说。
“嗯,你一向不笨,应该会知道的。”
说着,夫人上楼去了。
“你真知道?”慕容良辰问。
慕容美景点点头。
“你知道什么?”
“当年爸爸和妈妈相恋,这位苏伯伯也喜欢妈妈。”
“这点我已知道。”
“但是,爸爸为了顾及兄弟情义,却把妈妈让给苏伯伯。”
“你怎么知道的?”
“梅花盛开的那一晚,他自己喝闷酒去了,却告诉苏伯伯,让他来见妈妈。要是我没猜错,那罐西湖龙井也是他给苏伯伯的。”
“但是妈妈却爱着爸爸,所以一直望着梅花发呆。”
“因为爸爸最爱梅花。”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那晚陪着爸爸喝酒的,就是大福。”
“但是他为什么又骂爸爸是王八蛋?”
“除了王八蛋,又有谁肯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让给别人?”
“你说的好像都对,”慕容良辰黯然道,“为什么我想不到呢?”
“你莫忘了,这些情感上的纠葛,天生女孩子比男孩子敏感。”
“看来做女孩子也有做女孩子的好处。”
“哥哥,你就是太好强了,总是看不起女孩子。”
“可我现在却很看不起自己。”
“哦?”
“爸爸走了,慕容家破产得不明不白,我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总会明白的。”
“你呢?”
“我明白又有何用,你莫忘了,我是个女孩子。妈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最好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为好。”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只知道一点,慕容家的衰败,必定和苏伯伯有关。”
“哦?”
“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和林天华早就认识?”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苏伯伯一来,林天华二话不说就走了。”
“那只因为,这原本就是个套子。”
“什么套子?”
“具体是怎样的,我就不清楚了。”慕容美景笑了笑,“如果我没猜错,大福已经走了。”
“怎见的?”
“因为,大福也是设这个套子的一个人。苏伯伯一来,他就得走。”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就是刚才。”
“刚才妈妈出去,难道就是送大福去了?”
“只怕是这样的。”
“可是妈妈怎么知道大福要走?”
“因为妈妈比我更了解大福,所以她才早一步料到大福要走。”
慕容良辰叹了口气,说:“看来,你知道的东西确实比我多好多。”
“但我还是不明白,大福为什么要背叛慕容家。”
“也许我知道,”慕容良辰说,“那只因为,他也爱过妈妈。”
“有可能吗?”
“我说过,男人之间的感情,毕竟还是男人更了解。”
慕容良辰顿了顿,接着说:“以大福的能力,他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为什么要甘心留在爸爸身边?”
“那只因为,他为了时时能见到妈妈?”
“只怕是这样。”
慕容美景叹了口气,说:“哥哥,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这么复杂?”
“其实并不复杂,说穿了,就很简单了。”
其实,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其他很多事情,说穿了,都很简单。
但是,没有说穿之前,却让人看不透。
看透又怎样,不如糊涂一点。
人生难得糊涂。
苏绿洲现在不糊涂,可是,他很想糊涂。
他望着满园凋落的梅花,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满地凋零的梅花,岂非就是人生的写照?
他的人生,岂非就像这梅花一样,一夜怒放,但瞬间又凋零?
采婷和花衣走过来,一个拿着披风,一个捧着一壶老酒。
“苏伯伯,夫人说,外面冷,让我们给你拿了披风和酒过来。”采婷说。
苏绿洲回过身来,温和的笑了笑。
他已不年轻了,他已不能把情感表露在下一辈面前,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人的痛苦,永远都只属于自己。
这是人的一大悲哀。
他把披风接过来,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酒竟然是最烈的二锅头,他闻了闻,良久,才说:“好多年没喝这样的二锅头了。”
“苏伯伯家财万贯,自然不喝这种二锅头。”花衣笑着说。
苏绿洲喝了一口,眯着眼回味一会,才说:“还是当年那个味。”
“二锅头本来就是一个味。”
“味是一个味,却少了一个人。”
“你说的老爷吗?”花衣问。
“小姑娘真聪明,”苏绿洲说,“那时候,我和大哥常常一起喝酒,一起赏梅花。”
“苏伯伯,我已不小了,不是小姑娘,是大姑娘。”花衣撒娇道。
“为什么年轻人总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而老人却总希望自己年轻呢?”
“苏伯伯,你不老。”采婷说。
“不老的人,又怎会怀旧?”
“老爷也常常对着梅花怀旧,可是他从来不说自己老了。”
“那也许只因为,你们老爷风光了一辈子。”
“可是,老爷有时并不快乐。”
“哦?”
“从我来的那一年起,他每年都会在梅开之夜,把梅花罩住,那时候,他总是很伤感。”
“你们没问他为什么要罩住梅花?”
“问了,他说,梅花这么娇嫩,怕冻着。但是每次一罩上,第二天就凋零了,他又感伤得很。”
“大哥。”
苏绿洲似已痴了。
他当然明白,老爷的另一层意思,便是用这种方式来追忆他。
雪花落在他头上,他的头已白。
不知是头发白了,还是雪花染白的。
他突然感到很孤独。
他还没有一个家庭。
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他快乐吗?
谁知道?
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故事不被人所知?
这些故事还有机会被人知道吗?
夫人待在自己的房里,透过窗户,她可以看见梅园。
梅园里木立着一个人,但是,夫人又想到了什么呢?
又有一阵清风吹来,夫人扬起鼻翼,轻轻吸了吸。
似有一阵梅香。
这阵梅香,竟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过来的。
只要还有这股味道,夫人就不会觉得孤单。
夫人的眼波透过夜的帷幕,落在未知的远方。
醉人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