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圆,清透的光被窗子隔开,错乱的洒满整个地毯。人不寐,花未眠,长条桌上摆放的夜来香开的正好,月光投影出它斑驳的虚影,开在夜晚,把美只献给月夜,为这黑夜,它在白昼里多么忠诚的守护自己的美。
我侧转了身,细滑的锦被被坠着一半落地,没有逻辑的拉过来盖好,只是随它落地而去。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是被月光映衬的清丽,想到行刺的境遇,心有余悸,不觉一阵寒心,只是可怜了墨晴,为我挡了剑,又是怜悯又是感喟她的忠心。辗转反侧,冷暖自知。不知熬到几庚才乏倦的睡去。
早起,卷帘人是诗雯,看不到御用的墨晴,内心无意,很懒散的下了床。诗雯端来润喉早茶,习惯了墨晴沏泡的七分烫茶水,轻抿一口早茶,却是九分浑烫,不惊打翻了茶器,碎了一地,茶水,茶叶,花瓣,碎瓷混成一片。诗雯吓得连忙跪地求罪,我没有责罚她,只是内心一股不安的唾沫涌上咽喉,死死堵住,极为难受,没有言语也不想看到她,便示意她退下去。
想到今日阿玛早朝下要去与陈师伯商祺联姻之事,内心理应悦然,可是总感觉依旧心绪不畅,不思茶饭。抬头看了看天,不是很晴,是忧悒的苍白,像要下雨,但也恍惚看到几片厚云遮不住的蓝天。
我去墨晴房间,她还在熟睡,许是右肩伤口疼痛,她左侧卧着,右胳膊搭出被角,只是为了不被被子摩擦而生疼,她脸色煞白,像是被抽完了血气,长长的睫毛上附着微微的水珠,天气微凉不是燥热所致,肯定是疼痛酝酿出来的汗珠或者泪珠吧。恐是昨晚她睡的不安,也只是天未亮前才睡过去,我安静的退了出来,生怕打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睡,只希望她快快康复才是。
又想到订亲,便又去额娘房间请早安,沐菀在擦洗着高柜,一上一下,很是细心,见我前来,行了礼,说额娘在祠堂诵经。
额娘在祠堂每天早起都要跪念经文,金黄缎子做的跪垫,都被时间打毛了边。额娘虔诚的念着经文,手没有持经书,那些经文在习惯与屡次的诵念下已记在了她的脑海里。额娘取过黄香,欲点进之,只是点了片会,黄香依然点不起,见状,额娘生疑,又取得三根黄香去点,只是还是不曾点燃,她凑紧眉头,眼神飘飘的不能盯视,如此的场景,额娘恐是头一回遇到,她还是不屈服的,又精挑细选了三根较细的被风干的粗糙的像树皮裂缝一样的黄香,这次,她点燃的时间很长,足足有一盅茶的工夫,只是,黄香倔强,被点的再长依然原样存在。额娘心生惶恐,眼泪吧嗒吧嗒的滴在持黄香干细的手上,她周遭了太多,预想到这是不好的兆头,沉寂了,绝望了。
我坐着品茶,等额娘诵经完事。她颤抖着,左右摇摆的走进屋子,像是一株枯萎的老草,摆动着渴望立刻躺平休憩。我没有放稳茶碗,调皮的一些茶水洒了出来,落在地上落在桌子上。我急急的扶住额娘,她像找到了依靠,全身瘫软在我的肩上,沐菀见势也扶住了额娘,轻轻挪动着步子,向床榻转移。
钟管家前来告知要去接旨,额娘立刻醒神,大步流星的抓着我,像正殿方向走去,仿佛她知道圣旨写了什么,面色凝重,眉宇威严。
公公头系一条白布,手里拿着一卷灰白的圣旨,阿玛满脸泪水,像是大雨漫袭一般,额娘已经瘫倒在地,抽搐成一团。我站住了,脑子像是被掏空了,什么也不敢猜测,眼死死盯着圣旨,想象着这一秒会把它看穿,看透。
四月梨花香消,全城的梨花万顷而落,赛过冰晶冬雪,胜过柳絮纷飞。公公宣着旨,只是我耳鸣轰响,听不得半字圣言。梨花随风拂拭,顺一路方向袅娜飘下,落在我的鬓间,落在公公头上系的白布条上,落在阿玛的官帽上,落在额娘的衣袂上,落于地落于檐,落于沁水池落于倾远台,落满佟佳氏府园寸寸土地。
“……佟佳皇后暴毙中宫,享年三十一岁,即日追封为孝懿仁皇后……”公公借着飘零的梨花,铿锵有力的念着圣旨。
“暴毙”,“佟佳皇后”,听到此处,额娘悲鸣般的哭叫,阿玛痛击心肺早已流干了眼泪,府上一众家仆唉声啜泣,梨花还在飘,像是葬礼上抛洒的白纸花,纷纷扬扬,寄托着哀悼。我颤抖着嘴唇,下巴跟着微微跳动,眼睛失神,像是一个瞎子期盼看到光明,却什么也看不到,没有泪,心却像在滴血,胳膊无力的欲撑起身子,却又抖爬在地,又倔强的鼓足气力站起来,慢慢的站成一个佝偻的老人,我没有回头,一个人自私的把哀鸣的哭声抛在身后,好像我不是佟佳氏,好像暴毙的人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好像我冷血到仿佛如僵尸,我挪动着千斤般的双腿,仿佛走一步就会踏出深深的凹坑,此刻,如果有眼泪还好,至少可以倒完悲恸,只是眼泪,我平常易动情爱流出的眼泪,竟像冷冻在眼眶里,滚落不出一滴,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颜色,只感觉浑身冰冷,像万年寒冰。
倾远台空寂无人,像是被忘却的风景。如果我纵身跳下,会不会就随姐姐的灵魂安于一处,楼台很高,高处不胜寒,一股冷风灌进鼻腔,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告诫我还有责任,还有父母,泪随之速速而下,像两股瀑布,连续不断。全城的梨花都在飘,像一个天堂般的世界,姐姐去了哪里?会不会去了比这个唯美万倍的仙境,一个没有悲伤难过的世界。
“小姐,你就大声哭出来吧,我看着小姐这样心更疼。”她抽泣着,语气微弱,想鼓足劲说,但还是有气无力。是墨晴,无论怎么样,她永远都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身旁。
我没有转身看她,还是目不暇接的看着飘飘款款的梨花,看它们把姐姐的灵魂带去了哪里。流了太多泪,眼睛火热的痛,我闭了眼,余留的酸涩更是加重眼痛。墨晴为我披了轻袍,是淡淡的梨花粉,有淡淡的梨花香萦绕其上。她有伤,楼宇微寒,我不忍她的到来,示意要她离去。
她走到我面前,脸色如梨花净白,嘴唇无血色,干干的裂开口子,眼睛微红,眼圈微暗,一副病态的样子,头发也没有梳理,想是听得消息就赶忙跑来,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如何。我想她看到的我应该是,梨花带雨,眉宇紧锁,脸色发白,六神无主,只是我的心,她看不到,已经碎成了颗颗沙粒。
“小姐,您还有夫人,老爷,有予卓公子,你要爱惜自己啊。大小姐她不忍心看到您这样。”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让我看到最饱满的神色,只是她是带伤身体,看到她我更想到了香消玉损。
“让老天爷带走我吧,为什么要带走姐姐。”我实在忍不住安静的流泪,大声的叫喊道。是有怒骂苍天之意,也是哀痛姐姐的英年早逝。如果我可以编写阳寿,一定会把自己的寿命分摊给姐姐,她还有公主,而我,只是一个人。
墨晴抱住我,抱得很紧,忘了自己的伤痛,仿佛我不痛了她便不痛了。梨花还在飘,像白蝴蝶成群的迁西。
烛光轻妙,纱幔游散,我倚着栏杆,在倾远台已经坐了一个下午,不饮半点茶水,不食一粒粳米,像没骨头的青蛇,缠着栏杆,一动不动。梨花飘在了夕阳西下的山头,渐渐的没落,我半闭着眼,眼已困的无力,但心还是通明,没有言语,没有肢体行动,像等待死神夺去我的生命一般。
墨晴坐在旁边的栏杆上,亦没有言语,陪着我静穆的凝望,亦或陪着我灵魂的抽离。府邸已经有人扎好了葬礼的白账,扎满房檐,拉通走廊,扎成大白花,也扎成小白花,第一次见用白账做饰葬礼,原来白色代表死亡,只是我才知道。
天暗了去,灯光亮起,印在白账子上竟成橘白色,我不知道自己倚了多久,只是觉得手臂麻了,软软的没有丝毫力气。小雨细细,滴滴点点的落下,上苍也悲恸的哭了,只是雨很小,小到只有屏息才能听到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墨晴又为我披了衣,没有感觉加衣微暖,也没有觉得不加衣轻寒,麻木到有寒冰烈火也全然无感。
额娘命沐菀劝我回房安睡,我无语应答。阿玛又命婵娟照看我,我示意她回去。已近子时,我还没在时间的游走下接受姐姐暴毙的事实,生怕睡过去醒来姐姐就真的不见了。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断断续续,没有原则。夜风呼啸,吹得纱幔高高飘起,红烛被吹灭,墨晴又添灯,一会暗一会明,像是云遮月,月逃云。
晚幕原来是这样,静谧,幽暗,死寂……只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点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