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江南的四季是温存少女不怒不愠的容颜,那么塞北的四季恰似英雄男儿敢爱敢恨的情怀——爱之热烈有如炎夏的骄阳,恨之决绝,好似严冬的寒风。
凛冽的北风拥着棉絮般的飞雪肆虐地扑在这千沟万壑的黄土地上,阴戾的啸叫好似群狼争食,又似魔鬼索魂。
千山唯雪舞,万径无人行。
一角褪了色的青布酒旗在这狂风暴雪中发了疯似的拼命乱舞,意欲挣脱这弯曲旗杆的拉扯,随这飓风到天涯海角去招揽客人,那不时发出的一串串咵咵之响也在陡然间被越刮越大的寒风瞬息吞噬,消失的无声无息。
“少爷,前面有家酒肆,要不要……”
“行路!”
“是,少爷!”
一匹精瘦的白马,顶着风迎着雪,倔强地昂视着这唯有乱雪纷飞的前方。闪光的眸子不见丝毫的疲乏。几个月的旅途劳顿下来,它竟是彪悍如前。
纯白的毛色,与这碎玉白雪浑然一起不辨彼此,唯独马首前面系着银铃的红缨,鲜艳得好似刺破这漫天苍茫的一颗火球,热烈的足以融化被这冰雪凝固了的血液。
白马左边是一位白须老者,向上斜扬的双眉积着厚厚的雪,不,应该是融雪结成的冰。老者右手紧紧抓着马辔头,左手不时地压一压被暴风雪卷起的帽檐,虽是严寒行路,脸色却显红润。步履矫健显见宝刀不老。眼前肆虐的风雪视之若无,只是满脸的庄重倒与这漫天的阴霾有几分相容。
“前面四十里就是雁门关了,天黑之前务必到达关前。”
这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是从马车中传出的,如此逆风行车,声音却能穿透暴风传向前方,未有丝毫衰减,足见车中之人内力雄厚。
“是!少爷。唉……”
白须老者答应着,随即一声深深的叹息,心中似乎有吐不尽的忧伤与无奈。
老者右手又提了提辔头,那白马似乎懂得老者的心意,又昂了昂头,甩了甩尾,强劲有力的马蹄下迅速翻飞着一块块压实的雪片,它后面的那辆简单的几乎毫无雕饰车厢随着起伏的路面一摇一晃地行进着。车后两道不算太深的车轮印子一直延向车后茫茫的远方。
风更猛了,雪更急了。
马车突然停住,白须老者警惕的目光四周一扫,沉声说道:“少爷,前面……”
“绕过去,继续行路!”
“是,少爷!”
马车依旧一摇一晃地走着,不远处,是一大片夺目的红雪,淡淡的血腥在这凛冽的劲风中更增几分肃杀之气。
“死者何人?”
“兵器皆是铜鹰爪,八成是鹰爪门之人。”
“应该是十一个人吧!”
“是的,少爷,只是少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看来鹰爪门的孤腿头陀和独臂道人必在其中。”
白须老者神情激荡的应着车中之人,心底却在暗暗得意道:“看来少爷之功夫的确不在老爷之下了啊!”
是啊,当今武林,又有几人能在暴风骤雪里光闻血腥之浓淡即可辨死伤之人数?
“‘五马分尸’久踞川西,怎会突然出现在晋北?”车厢里喃喃之言,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语。
“恶斗在半个时辰之前,想必这五个愣鬼已经在雁门关前的客栈等着我们了吧。”白须老者推测道
尔后,车厢再无声语。
怒吼的狂风把吱呀吱呀的轱辘声撕碎狠狠地抛向了远方。
白须老者暗自思量:“老爷想的不错,少爷的确可堪大任了,可是,这么一件万难之事让他担当,是不是太残忍了?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啊!唉,老爷也是迫不得已呀。”
虽千万人,吾往矣!
父亲那个晚上的嘱托已铭刻在他的心底,父亲那百死无悔的决心,给了他深深的震撼,一种从骨髓里迸发出的使命感烧的他全身血液沸腾如火。
人活着,本身就是种责任。
马车来到雁门关前之时,已是傍晚时分。
风定了,雪停了,西山一丈高的天边,那轮红日终于挣脱了阴云的遮掩,贪婪地凝视着这片白茫茫的大地,血色的光辉好似红色的绸缎,轻轻罩在这一望无垠的松软而又洁白的积雪之上,白的刺眼,红的夺目。
关前客栈是出关前最后一家客栈。
客栈不大,上下两层,上面安静,为睡觉歇息之地,下面喧闹,是吃饭聊天之所。这是一般客栈的结构布局。
白须老者勒住马车,只见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掀起了马车上的门帘,接着,一个少年弯着身体,走出了马车。
俊朗的面庞残留的一丝疲倦竟在这白雪红日的映衬下突然消失,锐利的目光快速闪过,一副先前还严肃凝聚的面孔居然在瞬然间被抛却。当他抬起头环视周围的时候,一脸的玩世不恭在这雪白的世界上显得那样的自然,自然得无有丝毫的娇作,仿佛浪荡公子是他根深蒂固的身份。
他就是楚天舒,江南巨贾楚文定的独子。
先前还默默无闻,但是现在的他却是江湖中的头号闻名人物,他自己敢打赌,现在他的名头已然盖过了他那十八岁就名动江湖的老爹。难得的是,今年他才十七岁。
何人能在一夜之间名动江湖?他做到了,因为他一夜之间输了他老爹楚文定半生经营的半数产业。
楚文定的产业就像他的名声一样在江湖中大的让人吃惊。
关前客栈里此起彼伏的划拳声和骰子叮咚撞击声为这苍茫的雪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生机。
客栈的老板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身高不满五尺,腰宽却逾半丈,浑身肥肉横溢下垂,遮住了双腿,满脸的微笑笑好似刻在脸上永不凋谢花朵,虽无半分艳丽可言,却也绽放出了十足的热情,滑稽的有如戏台上的小丑,几分可爱倒也让观之者会心一笑。
看着外面有客人进来,老板像鸡蛋一样几乎是滚着过来招呼的。亲昵的神态比脸上的笑容还要热情上一百倍,对待华服锦衣的客人他们的言语和神态通常会有不尽的热情流过,因为他们知道,锦衣华服里包裹着的是一颗奢华大方的心,而在这颗心上流淌的是无尽的金银和珠宝。
楚天舒进门后,似乎毫不经意地将目光在这并不大的大堂里扫过,然后靠着柱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老板,好像在观赏珍稀的鸟兽一般。白须老者快步上前与老板耳语几句,两人一同走上通往楼上的楼梯上。
进门一杯竹叶青,是关前客栈的规矩。
上好的竹叶青被温得刚刚好,古瓷杯上腾着的白气掩盖不住杯中琥珀色,一缕浓香穿破了厚重的浊气,刺透了鼎沸的喧嚣,弥漫在这万里素裹的关山上。
楚天舒两指轻轻夹起这白得端庄的古瓷杯,认真嗅着杯里飘出的缕缕香气,萦绕着的香气好似少女兰香芬芳的秀发,从他的鼻孔游入,慢慢地滑向他的心底,然后紧紧地系着他的灵魂,一下一下跳跃着,牵动着……
“客官,这绝对是上等的竹叶青,虽说这竹叶青在山西常见的很,不过要说这极品竹叶青,只有两个地方有,除了雁北的国恩侯苏侯爷府上之外,就只有咱们这家客栈喽!”店小二看着楚天舒陶醉在这迷人的酒香里,满是得意地炫耀着。
“是吗,如此说来,你们客栈的老板还真是大有来头了!”
“难道,难道您,您不知道?”小二满脸惊讶地望着楚天舒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容。
“哦?”楚天舒突然怔了一下,抬头问道:“莫非你们老板是雷鸣雷五爷?”
小二终于把刚才由于惊讶而憋着的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说道:“看来您还是听过我们老板的名头的嘛!”
不错,刚才那位脸上永远堆满微笑的胖老板便是名满江湖的笑面佛雷鸣雷五爷。
塞北的大小客栈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家,据说雷鸣在塞北的客栈刚好是三百六十五家。
然而真正让雷五爷名满江湖的却是他的独门轻功——踏雪无痕。
之前,楚天舒一定不会相信笑面佛雷五爷居然会是一个肥肉多的几乎看不到腿的胖子,现在,他其实还是不信,这样身材的雷五爷真的可以踏雪无痕。
雷五爷一向居住在大同,这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关前客栈,而且还要亲自迎接客人?
惊讶、怀疑、困惑,挤满了楚天舒并不很大的脑袋,但他似乎不太对这些有兴趣。微闭双目,轻轻将古瓷杯沿递往嘴边,双唇微动,向杯里轻啜一口,瞬然间,舌头仿佛浸入了温泉仙露之中,温暖、柔滑顿时弥漫在整个嘴里。饮下去后,绵绵不绝的甘醇与芳香,好像是香炉里飘出的熏香,久久弥留于唇齿间,不肯消散。待他细细品完这杯店小二所谓的极品竹叶青后,已是四肢百骸处处舒坦,全身真气犹如涓涓暖流,在体内不急不缓地流动着,几天来的仆仆风尘被这杯美酒涤荡的已是无影无踪。
“果然是极品佳酿啊!”楚天舒在心里暗暗惊赞。
此时,白须老者已从楼上下来,走到楚天舒桌边,鹰鹫般锐利的目光在大堂的赌桌上闪电般的一扫而过后,俯身恭恭敬敬地说:“少爷,客房里请吧。”
楚天舒站起身来,在老白须者的引导下拾阶而上,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又似乎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西南墙角桌边坐着的那个一直喝酒的那个蓝袍老人,恰巧与那老人的一瞥相遇,一股暖流顺着他的眼睛一直流向了心底。然后他又漫不经意地回头转入左边走廊,就在他转过头的一瞬间,楚天舒感觉似乎有一丝微笑吊起了自己的嘴角。
客房位于走廊的尽头。房间分里外两间,虽然不大,布置的却也典雅,里外两间有一扇门相通。白须老者把门关好后,跟随楚天舒径直走进了内屋,又回身关好了门。
待得老者将随身所用之物,摆放好之后,楚天舒早已歪在松软的床铺上睡着了。
听着楚天舒深沉而又均匀的呼吸,白须老者却是万分痛苦。
为了玉成此事,少爷这次真的得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啊,真是难为他了呀。
看着楚天舒一脸放松后贪婪地睡相,白须老者又感到无比的自豪,这是少爷对自己的信任啊,如果少爷独自外出,他又岂敢如此尽情睡去?
爆炒狍子肉,酱卤獭兔头,红烧山鸡翅,这是雁北最富盛名的菜肴。
再加上一壶温的刚刚好的极品竹叶青,足以将楚天舒从沉沉的睡梦中拉到餐桌上。
楚天舒兴致勃勃地吃着这风味与江南迥异的佳肴,他突然意识到,大概这绝妙的酒菜中蕴含着的便是雁北人与景的风格吧。菜一定要够味,酒一定要甘洌。
在楚天舒把最后一块狍子肉送进嘴里的时候,白须老者推门进来了。
“少爷,来者多是江湖中的小角色,唯有三人名头响亮。一个是人称夺命飞刀的周乾,此人可算是个江湖隐逸之人,平时并不在江湖中抛头露面,然而他为人却是耿直无比,豪爽仗义,当年曾凭一把飞刀将太行五虎一干恶徒尽皆斩与伏牛山下。其余两人便是四小名剑的吴不为和游所为两位师兄弟。四小名剑在江湖中享誉已久,老大毕有为性格刚毅,做事沉稳。老二游可为思虑周详,智谋出众。老三吴不为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但要论剑法,当数他们的小师弟何所为。方才所说的那两人位正是老三吴不为与老四何所为”
楚天舒点点头,白须老者却是一皱眉说道:“不过,还有一位蓝袍老人,老奴却是看不出是何方神圣。”说罢便摇了摇头。
楚天舒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良久突然提眉问道:“还未见到‘五马分尸’吗?
“还没有见到,恐怕他们已经出关去大同了吧!”
“大同,大同……”楚天舒喃喃自语着,脸上却是一片木然。许久,他才站起身来,走出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