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阁良拄着拐杖，笑眯眯的回转后堂。
议事厅开阔，后堂也不小。堂上布局与前厅相差无几，只是工笔画下面换成了一张长榻。
长榻左手边第一座上，一位年轻的男子正翘着二郎腿，品着茶。他见陆阁良回转，便放下茶杯，起身拱拱手，道：“阁良公，我什么时候可以领走陆氏嗣子？”
陆阁良此时换下笑容，满面严肃，道：“炽天使大人远来是客，向年二代祖师与陆氏先人又有携手御敌之谊，于情于理，我陆氏都应尽一尽地主之谊。还请大人少歇几日，待我向家主告知此事后。。。”
年轻男子正是从燕京来到江左的杀手之王炽天使，只是略略听了陆阁良前面几句话，就已经皱起了眉头：你丫的做执政做昏了头吧，跟我打什么官腔。他原本就不是个婆妈的人，开口截住了陆阁良的长篇大论。心里不快，言语上自然也就不太可气了，道：“陆执政，我奉***密令来江左，不是来浪费时间的，请你一切从简，我要尽快回***复命。”
陆阁良闻言不由的脸上一僵，这么些年的宗家执政做下来，哪一个看见他不是客客气气的，今天算是碰上异类了。可是他也不想想，炽天使是什么身份？人家是***派来的，愿意跟你打打官腔，那是他高兴；若是不愿意，他也有这个资格。陆氏在江左确实是吃得开，可是人家炽天使是在全国都能吃得开的主，凭什么就一定要迎合你呢？
所幸陆阁良也不笨，很快就想通了内里的关节，倒也很光棍的拱拱手，道：“呵呵，定不会教大人难做。只是，熏法师这个孩子，生性比较怪癖、固执，可能一下子不能够理解中央的关怀。那我们就必须要好好的跟他谈谈心，讲讲。。。”
炽天使又没了心情再听下去，摆摆手就止住了陆阁良的话。谈谈心？讲讲道理？你真的以为这事情讲得明白吗？像这种大世家的子弟，要么就脑满肠肥，要么就真的是精于世故。换句话就是说，懂的原本就懂；不懂的，你跟他讲再多，也只会增加他的恐惧，愈发的不想去。
从江左的眼线手上拿到的情报来看，陆庭熏这个人，可不太像是脑满肠肥的人。能懂得在群狼环肆的境地下全身而退，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分得一杯羹，这份洞悉人心的本事居然存在于一个当时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这小子长大了还得了？
那么陆阁良的拖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炽天使步出后门，甩甩脑袋，不再去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他原本就善于这种勾心斗角，或者说政治，虽然他本身并不笨就是了。
江左八大家，世代扎根于江左，至今以愈千年。当初建国时，依照***的一贯作风，地方门阀是要被连根拔起的。只是当年南方平定的时候，江左八大家的投诚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再加上他们在江左这片区域经营了上千年，各种关系、利益交织在一起，真的是相当的棘手。考虑到这些方面的问题，***才默认了江左八大家的存在。否则，早就像其他豪门一样，被削翻在尘烟里。
可问题是，自当年中东大战之后，华夏国四面受敌，大战小战不断。这么些年下来，国内旧有的新生的世家豪族中，不可避免的有一部分开始不满足于现状，开始蠢蠢欲动。***也是有感于此，不得不出此下策——拘子为质，希望能够多多少少抑制一下这些潜在的反叛，等政府缓过一口气来，再收拾这些渣滓。不过现在看来，很明显这一招并不太奏效，甚至反被世家豪族利用来清洗家族中的异己。论治国的手段，鹰派到底还是比不上鸽派的。。。
第七话、江左八大家，各自的决断
江左八大家，即为：张、顾、朱、陆、韩、柳、颜、贺。除了顾、朱、陆这三家原本就是江左家族外，其余的都是为了要逃避北方兵灾，南渡而来。最初，八家都以张家为首，因为张家是第一发达起来的家族。可是，由于开国时张家一时的犹豫，被***一顿敲打，丧失了江左领袖的资格。而第一个投诚的陆家则被扶植起来，代替张家执江左之牛耳。
春秋一晃，不知几多。遗忘了战争的滋味的世家豪族，又想玩火了。再加上近几年江左八大家确实有时候阳奉阴违，故此***出此下策，打算限制一下这些世家豪族。
要上京的其实并不只是陆庭熏，也不只是江左八大家的子嗣，江左各家有头有脸的门阀其实都接到了这份红头文件。谁看不出来，这就是***要扣一个人质过去，好教这些世家豪族投鼠忌器。
相比江左八大家，这些门阀相对的都比较小，有不少都是没有分家的。再加上之前的独生子女政策，相当多的门阀都只得一个继承人，那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家喜欢的不得了的心肝宝贝，突然要去做人质了，这怎么能接受得了？所以，这些门阀的态度就是一个字——拖。
一方面可以看看江左八大家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倘若八大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孩子交了出去，至少说明这次上京的危险不大，并且八大家也确实没有异心。那我们也有样学样，把孩子送上燕京，大不了多给孩子准备点吃的用的也就是了。倘若八大家拖着不交，那我们也不用急，一起拖着，反正有黑锅也是大家一起背。
另一方面也要看看这一次***到底强硬到怎样的地步，不知看到这样一个局面时会不会临时打消这个决定。
故此，陆阁良的一再拖延，其实只是要对那些求助于他的小门阀有一个交代罢了。是想，陆庭熏上京，一旦有什么不测，他可以直接把自己的儿子陆庭保扶上家主的位子。如果那个不开眼的分家赶来阻挠，他是不会介意强势的碾压一下对手的，毕竟现在的陆氏已经没有哪一支分家可以与他抗衡了。
原本，作为***特使的炽天使应该下榻于江左治所金陵才对。可问题是，他在阅览了眼线呈上的情报之后，对陆庭熏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于是，他直接来了陆氏的本据——钩吴的姑苏城。
他一来姑苏，瞬间让江左的小门阀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不是来杀鸡儆猴啊？我们这样拖着，令他不耐烦了？这位可是代代都号称杀神的人物，而且还是代表***来的，杀我们真心的就像杀只鸡一般。
这些小世家本身心里就有些虚，一见到炽天使来姑苏，瞬间就有吓瘫掉的趋势，纷纷思索着是不是赶紧把自家孩子洗干净往姑苏陆家的柒子山城送。
同样盘踞在钩吴的顾家看到了陆家的做法后，马上对外放出消息：嫡子顾懿顾伯达做了手术，**于行。只得遣长女顾媚上京。为了做戏做全套，顾伯达当天就定了一个阑尾切除手术。
很快，稍远一些的越江郡贺家也传来消息，不日将遣嫡子贺淼贺泉盛来柒子山城。远湖郡的朱家一看，速来积极地贺家也表态了，那我们朱家也不能落后，同样宣布将由嫡子朱正朱全忠上京。
仅仅是一天，江左八大家的四家都表了态。可这会儿，小门阀门却开始定下心来观望了：不太对劲儿啊，八大家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殷勤地跪舔中央了？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此时，盘踞摄埠两郡的颜家，也在自己的本据——瘦西湖城内召开会议。
“当然不可能这样殷勤。”坐在颜泰文右手边第一位的眼镜男如是说。这位眼镜男生得一幅好面相，当真是应了戏文中的那句词：“金边眼镜国字脸，笑里藏刀难分辨。”他，便是颜家家主颜章颜泰文聘请的首席军师——邓芝邓文甫。
坐在邓文甫上手，一个大腹便便，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是号称摄埠大将颜家的家主——颜章颜泰文。颜家祖上在开国的时候出过一位少将，只不过因为是战场起义投诚过来的，所以成分上不是很好，在军队系统中其实相当的受排挤。故此，颜家这种军武世家，代代都有聘请军师的爱好。
“请先生明言其中的奥妙。”颜泰文见在座的分家、属下都不是太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的。”邓文甫起身，走到颜家议事厅上放置的那幅江左地图前，随手指点起来。“陆家老狐狸的意思相必比大家都能理解，很明显的就是想借刀杀人。只不过，小狐狸也不是那么好摆平。我估摸着，小狐狸会同意上京。”
“哦。”厅上众人似乎是懂了一点。
“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小狐狸上京有三大好处：其一，远离了老狐狸的掌控，在一定程度上也保证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其二，轩振公向年曾于燕京万岁军分部领过兵，后来更是统领蒙古诸旗的骑兵入藏剿过匪，可以说是朋友遍军部，小狐狸在那里基本不会吃亏；最后一点，也是小狐狸最凶险的一点，他想借助中央的力量，夺回陆家的家主之位。”
“原来是这个样子。。。军师大人有见地。”众人开始拍起马屁。这位可是家住眼前的红人，虽说不掌握什么实际权力，但是他只要在家主面前随便嘀咕自己两句，那自己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邓文甫甩甩手，示意安静，自己还没有说完。咦？今天的马屁没有把他拍舒服啊。不行，这得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怎样才可以把他拍的舒坦拍的舒心，拍马屁可是人生必学的技能之一啊。
“贺家一向都以陆家马首是瞻，况且贺泉盛自小就与小狐狸交好。这次贺泉盛上京，可以说是贺正道把宝全押在了小狐狸的身上。只要小狐狸携***之势归来，贺正道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帮他。贺正道的续弦生有一女，名字叫做贺宓，亦是自小便与小狐狸交好。曾经有传闻说贺宓会嫁给小狐狸为妻，虽说小狐狸从没有就此事表态，但是我依然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到这里，众人都开始做冥思状。
“一旦小狐狸有了***的支持，贺家再把女儿嫁给小狐狸，也就有了参与陆家纷争的借口，到时候小狐狸夺回陆家，说不得得给老丈人点好处。江左富庶甲天下，而陆家盘踞的钩吴的富庶又是甲江左，随便意思意思给点地盘，都足够贺家吃得满嘴流油。再说了，贺正道一向都与老狐狸不对付，于情于理，贺正道都会支持小狐狸，不论是不是有油水，因为他相信小狐狸会赢。况且贺家自己内部也不稳定，他帮了小狐狸，将来贺泉盛继承家主的时候，遇上什么事儿，小狐狸也会出手相助。”
原来是这样，众人纷纷点头。难怪在陆家、顾家都推脱自家儿子的时候，贺家还屁颠屁颠的送嫡长子上京，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顾家是第二个表态的，虽说也是盘踞钩吴的大家，可是这些年来势力缩水的很厉害。陆家的慕言堂与昆吾堂一直都处于剑拔弩张的态势，当他们发现在陆家内部捣手已经没有办法增强势力之后，居然不约而同的把目光盯向了同在钩吴的顾家。先时，顾家老太爷还在世，尚能顶的了一时，老太爷一过世，顾家的防线瞬间垮台。趁着顾家的四大分家抢夺产业的同时，陆家的慕言堂与昆吾堂也狠狠地捞了一笔。”
“这两年，顾家重组完成，也就开始了收复失地的准备。他们故意扣下顾伯达，而派遣顾媚上京，可以说是想走与贺家相同的路子。反过来，也可以认为是他们在担忧，担忧小狐狸上位之后将继续抢夺顾家的地盘以作为好处送与贺家。再者，顾媚上京，也就意味着顾伯达不用去面临燕京那些危险的局势。”
厅上的众人再次点头，原来顾家这里弯弯绕也不少。话又说回来，干这种事好像也就号称天生媚骨的顾媚最合适。
“那么朱家呢？朱家的表态也很快啊，而且也是送了嫡子去的。”已经有人迫不及待问了。
“朱家虽说也名列八大家，可是其处境实在堪忧。其盘踞的远湖郡地处内陆，发展力没有政策的扶持；周遭没有江河，
缺乏水运之便。这几年远湖郡的开发力不从心，迟滞不前就是证据。虽然发展前景不太好，但是顾家与贺家都盯着这块地盘。”
“哦，因为这两家都不敢去抢陆家的地盘，所以就只好反过来抢朱家的地盘。”
“嗯，说得对，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邓文甫略带赞许地看了那两个插嘴的人，继续道：“朱家的左边是张家的丹中三郡，张家现在虽然失了势，但是拔了牙的老虎到底还是老虎，朱家是不敢去摸屁股的。而张家，也只是把朱家当做一个屏障，一个缓冲地带，只要顾家与贺家不威胁到张家的利益，张家是不会出手帮助朱家的。故此，朱家被这几大势力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够向***表表忠心，希望可以得到其支持，不说向外扩张，至少保住远湖郡不丢。所以，朱家才会这么快就答应遣嫡子上京。”
邓文甫讲到这里，已经把八大家里北江左四家的决定大致上分析完毕，他微微喘了口气，回到了座位上。颜泰文一贯很倚重邓文甫，看到他有些累了，不由得担心他会不会旧病复发。
“咳咳，诸位静一静，现在探讨一下，我们颜家要怎么做，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颜泰文道。
牵扯到了正经事，这些人马上就不再吱声了。开什么玩笑，这会儿怎么好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至少要先看看颜泰文是怎么样一个态度才行。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军师大人还没有发表意见。颜泰文对于军师大人一贯是言听计从的，万一我们的意见与军师大人相左，这可是会狂掉印象分的，那得拍多少马屁才能补回来？
“父亲，我觉得应该直接遵照***的命令，由我上京。”颜家的嫡长子颜奥颜家宛站起来道。
颜泰文刚想开口制止颜家宛，却反被抢先截住。“父亲，我们颜家世代坐拥上下口两郡之地，代代都拜领摄埠大将的职衔。虽说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职衔了，但是只要我们颜家还在，就没有谁可以取代我们继承这个位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单凭我们颜家在开国时垫下的功勋，只要没有触犯到***的底线，任谁想要把我们连根拔起，都要掂量掂量***的态度。”颜家宛讲着，看了看周遭众人，似乎都在细心的听着，不由得有些小自得。
“这些年，我们依托摄埠向外扩张，几乎占据了临口全境，十二豪族的林家和左家基本上已经成为了我们的附庸。而诸位长辈们所制定下一步目标，既不是向西进入信波，也不是向南进入宗武，而是原地不动，消化临口。可见，我们颜家这一阶段都会是一个守备的态势。”颜家宛看了一眼父亲，见到颜泰文听后不住的点头，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既然要消化临口，就必须尽快的将颜家占据临口这一事实合法化。否则，将会落人口实，不说与我们比邻的越江郡的贺家与占据延波三郡的韩家，就是远在钩吴的陆家也不能容忍这个事实。毕竟，当年江左的分封是陆家主持的。而现下的林家和左家，随时想着要夺回旧领，只要有一家强有力的外援，他们马上就会潜回旧领，只要振臂一呼，必定会一呼百应。到那时，我们颜家数十年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而当前，要获得临口的合法占据权，唯有向***示好一途。所以，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们颜家应该派遣我这个嫡长子上京。一方面，***抓不到我们的小辫子；二来，他不好就这样随便找由头收拾我们，因为我们是遵从他的世家；其三，有我这个颜家嫡长子上京结交，很能够表现出我们颜家的诚意。”
颜家宛一口气讲完了自己的这些看法，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还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四年来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在这么多分家、下属面前，完整的表达了自己对于颜家未来的战略看法。呵呵，看上去我的处子秀还不错。颜家宛缓了缓自己紧张的心情，暗道。
颜泰文听完了儿子的意见，不由得从心底里感觉到一阵快慰。这是一种长辈才会持有的快慰，特别是当看到了晚辈获得了成就时。颜泰文看着儿子，越看越欢喜，心道：哈哈，我就知道我颜泰文的儿子不是个单纯的纨绔，今天他终于开窍了。看来，我也差不多是时候放下担子，享享清福了。想着想着，他又看了一眼儿子，哼哼哈哈哈，竟然是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
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颜泰文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自主的笑出来，众人瞬间都木了。但是马上又反应了过来，这是妥妥的马屁时间啊。于是马屁就如潮水一般向颜家宛涌来，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之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颜家宛傲立厅上坦然接受，还不忘记团团作揖，以为答谢。
邓文甫看着颜家宛，不由的感叹，少主长大了。但是，这究竟是真的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教他的呢？如果是别人教的，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家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必定是传位于颜家宛，那么少主还有做这场戏的必要吗？
颜泰文虽然觉得儿子成长了很欣慰，但是他还没有高兴得忘乎所以，毕竟这么些年的家主做下来，气度还是将养出来了。他伸手虚按，示意儿子坐下，同时也示意众人安静。随即扭头看了看邓文甫，潜台词是：怎样？军师大人，你觉得可行吗？
邓文甫本来正望着颜家宛在发呆，突然感受到了颜泰文的视线，亦是扭头一看，立刻明白了意思，起身道：“家主，我认为少家主的意见是我们颜家现下最符合利益的做法。”
“哈哈哈，好好，那就这么做吧。”颜泰文很高兴，儿子第一次为家族出谋划策，而且还决定亲身涉嫌。最令人惊讶的是，自己最为倚重的军师居然也赞同儿子的决定，这绝对是一颗定心丸，而且是速效的。“干叔啊，准备夜宵吧，今晚加个菜，大家也都在这里吃了再回去吧。”
颜家这边刚做好决断，柳家和韩家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其实他们也相当着急，北江左四家上午已经都做好了决定，可是南江左话语权最重的三家中，另两家都没有传出风声来。特别是摄埠的颜家，他们家族祖上出过少将，在南江左势力最强，颜家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引领着南江左的基调。可是现在，他们终于算是知道了，只不过这个决定他们实在是不太喜欢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