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洛睁开双眼,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霾,他躺在地上。
他想了一会,这才想起刚才应该是在破庙里,那个一向缝嘴比缝衣还要严实的乞丐,终于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这里是哪啊?
樊洛向着四周大喊却无人回应,于是他不愿意再呆在原地等候,开始向着雾色还算是稀薄的地方走去。
直到他听到阵阵轰鸣还有呐喊声从身前身后乃至四面八方传来。
“不要害怕,这里只是在你的那个梦里而已……”
就在他要向一边闪开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乞丐拦在路上,面无表情的对他说。
“梦吗……”
“虽然你已经说了这是梦,可是啊……”
樊洛支支吾吾的话不成句,然后看了看周围从浓浓雾霾外不断冲出来的那些人,壮着胆子问道:“我们就这么站在这里会不会有点太过显眼了?”
身前是千军,身后是万马,要不是乞丐的指尖死死的扣在肩头,樊洛早就跑得没踪影了。
一个人,两个人,一匹马,两匹马,一杆枪,两杆枪,更多的人,更多的马,更多的枪……
无数的人正对着雾霾中的樊洛和乞丐冲来,然后呐喊着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是穿过空气,向着另一边的人群冲锋。
樊洛看着这一幕诡异的画面,然后想起某些关于人死了之后的传说。
“乞丐,你该不会是把我弄死了带到这里来的吧?”
乞丐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雾霾的某个方向,听了樊洛这句明显不过脑子的话,叹了口气,摇头向着前方走去。
樊洛自讨没趣,看了看越走越远的乞丐,还有一旁正在厮杀的人群,无奈之下只好快步跟上。
乞丐站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树下,樊洛从旁边偷偷摸摸的跟上去问道:“乞丐,你别骗我了,这里到底是哪?”
“哪里?”乞丐冷冷一笑,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不断有人倒下却又不断有人从大雾里冲出来加入厮杀的战局问道::“你说这是哪!”
樊洛顺着乞丐的手看去,半天才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那些人,虽然有一部分是平民,手里拿着的,也不过是些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但更多的人,则是正规军队打扮。
那些军人上的盔甲都写着字,有的是朱红色的唐,有的是墨色的魏。
唐,魏两国一向不和,但因相隔甚远,数年间终无战事,两国大军最近的一次交锋,便是在楚国都城,逐鹿城。
可那次战争已经是距今十年前的逐鹿城……
樊洛回头看着乞丐,目光有些不解,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阴冷。
乞丐点了点头。
天上的浓雾,到了这里终于才散去了几分。
樊洛看着那些唐军出现的方向,抬步走去,头低着,任由被雾气打湿的头发披在额前。
越来越多的唐军从樊洛身前冲出杀向战场,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如开始般正面拦在樊洛身前的路上。
他一直走着,走着,然后停步。
脚下是些碎块,更远的地面,是些硕大的青砖。
樊洛认识这个地方,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忘记过,他记得这里应该是逐鹿城的城墙,可他现在眼前的只有砖石,碎石块另一边有杆长枪,骄傲的竖在砖块中间,刺在一个和尚的额头。
地面被从砖块里流出的血液干涸后染的暗红色覆盖,虽然这是梦境,可樊洛还是觉得喉咙有些不顺畅。
也许是因为那边那个倒下的中年军官?
樊洛笑了笑,然后笑出了眼泪。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的一个梦,只不过是做的时间长了一点,所以哪怕是刘公公还有长公主,我都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关于十年前的故事”
乞丐从他身后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听他自言自语。
“为什么你一定要带我来亲眼见到这些东西!”
乞丐沉默,然后看着樊洛的双眼:“我只是不相信,你会梦到以前的事情,对不起。”
乞丐这句话说出,倒是让樊洛着实没反应过来,一个做了十年的梦,心理准备自然早就有了,刚才也不过是一时亲眼得见难免悲从中来,却让这一向为人处事乖张诡异的乞丐如此反应。
然而没等他细细掂量,就被乞丐拉着手,向前走去。
平日里只见这乞丐终日睡在破庙,靠在城墙根,数日也不见得能吃上一顿饱饭,双手枯瘦得像是松枝,力气却出奇得大,任由樊洛暗地里怎么挣都挣不开。
“跪下!”乞丐带着樊洛走到樊湘的尸体旁,这才将他松开。
算了,你儿子的身体让我占了十年,跪就跪了。
樊洛在心里暗暗说到,然后屈膝跪下。
虽说一直在梦里看到这一幕不止一遍,可不知为何就是怎么也看不清梦里一干人等的面貌,如今终于得见,樊洛也就干脆跪在地上看个明白。
面貌倒是挺清秀,看着不像是个武将,若不是虎口这层厚厚的老茧,到大街上说书倒也是个不错的生计。
这边,樊洛还在看着自己名义上父亲的尸体想着那些不着四六的事,那边,乞丐看着脚下跪着的这小子目光涣散,便也只当他是伤心过度,静静站在一旁。
直到街对面走来几个人,乞丐才一把将跪在地上不停碎碎念的樊洛拉了起来。
离得还远,樊洛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于是抬头问道:“那是谁?”
乞丐没有看他,只是语气平淡的回答:“我,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乞丐?
十年前的乞丐还不是乞丐,是城南那名教书先生,是两句话就可以把那个死和尚废了的神秘书生。
樊洛看了看行容落魄,满面污秽的乞丐,又看了看对面逐渐走近的那名相貌不凡的书生,然后在心里微微感慨: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啊!
来的人既然是书生,那陪在书生身边那个撑伞的女子,不出意外便是凤还阁的陆小姐,那个人高马大的应该是屠夫,只是这时的屠夫一脸不知所措,右手正被一位面貌普通,神色慌张的妇人紧紧拉着。
这几人走到樊湘的尸首面前,那位陆小姐蹲下身子,掏出一片丝巾为樊湘擦去嘴边丝丝血迹,眉眼间淡淡的哀伤。
“咳,咳”,书生见了这一幕,故意咳嗽了几声,却招来陆小姐嗔怒的一眼。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诡异,屠夫走上前,站在书生和陆小姐中间说道:“师兄师妹,都这个时候了,小师弟都已经死了,你们两个何必呢?”
小师弟!樊洛的眼睛顿时睁大,看着一旁的乞丐。
乞丐察觉到樊洛要说话,伸出一只手,堵住樊洛的嘴,只响起几个不明其意的断断续续的音节。
年轻的书生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扭脸看着二人站着的地方,看了片刻才重新看着面前的屠夫:“二师弟,你带着妻子去魏国,那些和尚不敢把你怎样。”
“小师妹!”
书生带了些火气出声喝到,那位陆小姐却充耳不闻,直到把樊湘脸上的血迹擦干才看了书生一眼说道:“我去唐,那里的人,我会看着他们”。
说完话,那位陆小姐手里的阳伞一转,便化作一道虹光向着东方飞去,只是在消失在天边的时候才又传出一道声音:“好好葬了他,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屠夫站在一边,听了小师妹这话暗暗心想师兄这是造了什么孽,正在偷笑时,却被一边的妻子拽了拽袖子,扭脸才发现书生正面色阴沉的向着自己走来。
“师兄我错了,我真错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要你去魏国吗?”
“是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大家师兄弟一场,不如我送你一程”
嘭…………
“师兄你混蛋!!!!”
樊洛看着天上那个一边咒骂一边向着北方飞去的巨大阴影,吞了口口水,想起自己刚才对乞丐的不敬,脚底下暗暗挪动,站的离乞丐远了几分。
书生收回刚才抬起的脚,对着一边欲哭无泪的妇人微微躬身却不掩脸上风轻云淡之色,安慰道:“没事,师弟他皮糙肉厚,多挨点打没关系的!这是神行符,你拿着回家收拾东西,带着孩子等着,等师弟到了地方,自然用它会把你带过去”
虽然表情有些拘谨,可这妇人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从书生手里接过神行符后,轻轻道谢便离去。
出城作战的唐兵们,要回来还有些时间,书生慢慢走到樊湘面前,将他扛在自己肩上,走过和尚尸首的时候,拔下那支长枪,向着城里走去。
“咔咔咔”
樊洛听到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回头见到废墟里伸出了一只手,拨开砖石。
他有心相助却无奈身处梦境,只好学着乞丐的样子在一旁冷眼旁观。
书生听到动静,回头却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目光淡漠。
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低着头颅,头发垂下来看不到面孔,只是身形看上去有点熟悉。
樊洛在一旁看着这人,竟然生出了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向书生,樊洛这才发现,他的一只袖子,竟然空空荡荡。
“多谢了”,那人走到书生面前,抬眼看了看樊湘,对着书生说道。
书生点点头,然后让开一条路,任由那人离开。
看着那人的身影离去,书生皱了皱眉,挥手一道玄光激射而出打在那人身上,转眼间,就生出一条臂膀。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书生,然后转身离去。
也就是这一眼,樊洛终于认出了这人是谁。
“刘公公……”
怪不得那只手哪怕是在夏天,也是一贯的冰凉。
怪不得一向性情温和的刘公公,每一年这一天,都会烂醉如泥。
樊洛抬头,看到那个人磕磕绊绊走路的方向,正是当年的将军府,乞丐在一旁,分明早就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还是微微摇头,叹气。
这一梦,梦了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年,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