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时间的流逝，当然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你害怕也好，盼望也好，中考不疾不徐地就迈近了步子。
七月一到三日，就是中考的日子。六月三十日的夜晚，便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天气仿佛也跟着凑热闹，闷热难当，砖窑的煤气味传来，可是没有人还能有兴趣理睬。
三天以后，一大半的同学从此将跟课本永别了。黄嘉上床头一大摞书本，点燃了蜡烛在做最后的冲刺，象这样抱佛脚的同学，自然也不在少数。
躺在床上，我跟老胖故作潇洒，找些不相干的话题闲聊，借以冲淡考前紧张的情绪。聊着聊着，就谈到了女生。
“你觉得何慧丽漂亮吗？”我问老胖。
老胖道：“漂亮，不过我觉得以前的老同学沈青也很漂亮。”
男孩子一聊到女孩子，就会有一种诸如消炎止痛，降压凉血的作用，并让人带着憧憬。联想到固定的对象时，通常丹田里还会涌上一股热气，这种奇异，美妙的感觉，使之成为了男生宿舍里永恒的话题。
Ｇｏｏｄ，好眼光！我心里赞道。可是奇怪了，老胖怎么忽然会提到沈青？
我降低了声音，试探地问道：“你以前也和沈青一个班的吗？”初二升上来的时候，学生通常会被打乱，所以我这么问。
老胖道：“是啊，以前我跟门板，杨文广，沈青都是三班的。对了，你认识沈青吗？”
“认识，他是我表妹呢。”听起来老胖并不知道沈青曾经来学校找过我：“沈青后来为什么不读了呢？”
“还能为什么，谈恋爱呗。”老胖随口说道。
我心里一跳：怎么沈青辍学是因为谈恋爱？
“不能吧，沈青那么纯的一个女孩。”我为沈青辩解道。
老胖道：“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沈青，漂亮的女孩子总会有许多是非的。”
我看着屋瓦上闪烁的烛光，心情也跟着阴晴不定。
“具体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来听下？”
老胖道：“你知道杨文意的师兄吗？”
“知道，不就是上次我们一起见过的黄建生？”
老胖道：“不是黄建生，是杨文意的另一个师兄叫黄时兴的，杨文意这几个师兄弟，都是早我们一届的同学。不知怎么的，这个黄时兴就很喜欢沈青。”老胖咽了口唾沫，接道：“他这个喜欢，其实叫纠缠还比较贴切，他除了在学校常常骚扰沈青外，还常常跑到沈青家里去。沈青的爸爸一生气，就干脆叫沈青辍学回家了。”
“这个黄时兴，是当扒手的吧？”我问道。
“应该是的，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因为经常偷东西，后来被学校开除了，这事大家都知道。”老胖说着，看了看我旁边的铁锤，铁锤同学居然也在认真温书，根本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
“这样的人，沈青怎么可能会喜欢呢。”我想到沈青第一次来找我，就是因了杨文意的缘故，这样说来，沈青是讨厌做扒手的黄时兴才对了，想到这，我心里松了口气。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烟味，我和老胖探头望去，对面上铺的门板和几个同学，在大声的谈笑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纸烟，正躺在床上吞云吐雾。考试的前夕，同学们称作最后的疯狂，平时不敢做的事，这个时候就做得肆无忌惮。
“老胖，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也不告诉我？”
老胖道：“你又没问，再说，你管些别人的事做什么，明天就考试了，还是管好自己得了。”
我翻了个身：“拜托，那不是别人的事吔，那可是我的表妹。对了，这些你从哪里听来的？”
老胖道：“这种事怎么会没人知道，我看除了你，大家都知道的。”
因着老胖的这一番话，我陷入了沉思，想到沈青被黄时兴害得初中都毕不了业，心里未免有些痛恨，不知不觉握了拳头，往床板上一捶，下铺的杨文广立刻有了回应：“老胖，胜利，你们搞什么名堂！”
“在说你呢，看起来你跟何慧丽满般配的。”我把头探出床沿，对杨文广道。
杨文广咧嘴笑道：“骗鬼的吧，何慧丽理都不理我们。”
我笑道：“那是因为女孩子越在乎的人，表面上越会装作出不在乎的样子。不信你试着向她表示下，没准考完试你们就成一对了呢。”
杨文广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那样简单，你怎么不去追何慧丽？”
“不能啊，因为我家里有童养媳。”我拖长了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很晚才睡，但第二天一早。大家都很早就起来了，强烈的紧张感驱散了睡意。
平时成绩好的同学早饭后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成绩不好的同学，怀了待宰羔羊的心情，默默的祈祷着：最好考试题目都是我会做而别人都不会做；或者来个超常发挥，今日一举成名天下知。
我站在考场的警戒线外，对考试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因为平时的成绩虽不冒尖，发挥得好，小中专还是有得一拼的。为着沈青，顿觉勇气倍增，同时心里有股暖流激荡：十年磨一剑，是时候了。
教室里前后各一个由其它学校交换过来的老师，还有戴着红袖章的监考老师在教室外逡巡，考场的纪律是严肃的。树上的知了不知趣的响起，引得不会做的同学越发的烦躁，关键时刻，还真体现了忙家不会，会家不忙的铁律。
考试的过程，并没有什么闪光点，学生们大多老实得要命，作弊的行为，也基本不存在。我一直觉得，升学考试的题目是如此的博大精深，若是成绩本来就不好的同学，就算允许带参考书进去考试，一百分钟的考试时间里，能够翻到的东西也就有限得很。
不用的生活用品，能扔的已扔了，其它的也早已逐步带了回家，因此考完试后，就只剩简单的几样东西了。
三日下午一考完，大家都浑身轻松，因为晚上才跟沈青相约庆祝，我就顺路邀了老胖，杨文广到河里洗澡，应应炎夏的景。
之所以说洗澡，是因为芷阳的溪水，并不宽敞，谈不上能游泳，无非泡在水里，扑腾几下而已。
这个洗澡的所在叫做“鲫鱼潭”，大约溪水流到这里，形成一个潭，又多有鲫鱼，因而得名。源头从内山丰源村流入，溪水淙淙，清澈见底，不失为夏日避暑的好地方。
这样一个水潭，每一年，都会有个把戏水的小朋友在此捐躯，但悲剧并不能阻止更多的人踊跃下水，往往几天以后，在不明真相的人先下水的带领下，鲫鱼潭很快就会恢复人潮涌动的盛况。
杨文广一到水边，迅速的便脱了个精光，一猛子潜到水下，憋了半天方才探出了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手。河边通常除了些浇菜的老大妈外，不会有年轻的女子出入，而且河里游泳的更不会有女生，绝大多数来游泳的人都是赤身裸体的。因而老胖和我也不甘落后，脱光了便直接下河煮了饺子。
河里的玩耍是无拘无束的，那一份至尊享受，至今让我回味。然后多年以后，河里已经被垃圾和工业废水严重污染，仿佛一条上了砧板的鲫鱼，奄奄一息的样子，让人不忍卒睹。
鲫鱼潭的中央，水还是可以没过一个中学生的，据我的观察，会水的同学大多家里都有兄弟，独子（不是指独生子女）在农村会被家长格外的保护住，不会允许下河游水，或者即便下了河，也不会被允许到较深的水里，这样缺少锻炼，因此没有几个独子能够学会游泳。
杨文广是个独子，这方面却是一个例外，也许由于他的老爹杨开先觉得为他抱了童养媳，不合杨文广的意愿，因此在许多事情上，当老师的父亲就任由了杨文广。杨文广的水性，也就在一些独子里算得是鹤立鸡群了，但是跟我和老胖一比，又显得有些鸡立鹤群。
水里经常会有蛇渡河而过，这个时候，水性的高低，立见分晓。附近的人见到水蛇，立刻没命价的划水跑开，这一天也是如此。
“有蛇。”不知谁首先发出惊叫，就见到水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扩散开来，杨文广闷声不响，哗哗的打水，那一刻的速度绝对打破了他自己的记录。他从我和老胖中间穿过，我和老胖一人一只手，将杨文广捞起，杨文广惊叫道：“别闹，有蛇来了。”
我和老胖早已看见蛇游走了，人怕蛇，蛇其实更害怕人。
“糟了，蛇在你后面，跑不过它了。”
我吓人的本事也不小，老胖吃吃的偷笑着。我用手指抠成圆形，用指甲在杨文广的光屁股上一捏，杨文广吓得脸都绿了：“哎哟，我被蛇咬了，救命啊！”
我严肃地说道：“别叫，待会毒气攻心就没治了。”
杨文广立刻闭上了嘴，可怜兮兮的看着我们，老胖实在忍不住笑，潜入了水里。我劝杨文广：“赶紧喝几口水，把毒性冲淡。”
杨文广不假思索，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一看见老胖忍俊不禁的样子，立刻意识到我的做派很假，一手摸屁股，一手抬了食指对着我，那副又哭又笑的样子，简直太绝了。
日影西斜，水里的人群才逐渐散去。沿着溪水回去的路上，种植了许多木薯，伞骨状的叶子，我们随手摘了一把，拧去大部分的叶子，将食指架在叶与柄之间，旋转得如同风车一般。
这时候，赤足踩在地上，路上的鹅卵石吸收了太阳的热，沿着足底传递上来，熨烫得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道别了老胖和杨文广，我收拾起被解放的心情，脑子里略略过了遍考试的答卷，又觉得信心满满，心想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必需保留着跟沈青分享。
匆匆吃过晚饭，已是月上柳梢头，正巧和沈青也是人约黄昏后。
沈青一见到我，脸上饱含着关切的神色，我镇定的微笑着，有些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式的喜悦。
沈青道：“利哥，怎么样，好考吗？”
我嗯了一声道：“感觉还不错。”
沈青道：“考完有跟同学对了题目吗？”
我说道：“对了又能如何，我没有那样自寻烦恼的习惯。但你放心，我觉得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们相约的地点，是在村中一片僻静的晒谷坪上，一根木轴心，四周堆垛着高高的稻草，我们扯下了许多稻草，铺在地上，半躺半靠在草垛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喃喃私语着无数在别人听起来毫无意义的废话。
“小青。”我唤道。
“嗯，怎么？”沈青答了一声，正在将草垛上的稻草一根一根的拨出，排在手里编着辫子。
“过两天我要回城里一趟，得向老爷子汇报学习成果。”
沈青停止了编辫子的动作：“什么时候？”
“就是后天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沈青的爷爷奶奶都在城里，一起回城也是很自然的事。
“哦，那得回去多久？”沈青问道。
“大概一两天吧，没什么事我很快就回来。”
沈青道：“那我考虑下，明天再决定好了。”
我问道：“我们的事情，你跟你爸妈说了吗？”
沈青道：“没呢，找不着机会说。”
“那怎样行呢？要是我考上了，我就跟你先订婚，等我有了工作，我们马上结婚。”
我把头靠在沈青的肩膀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
我冷不防地提到了婚嫁，沈青略带了羞涩，含笑不语。
我接着道：“所以我应该多上你家玩玩，让你爸妈先有个印象。”
沈青道：“这样倒是可以的呢。等会我就回去跟我爸妈说下，请你明天到我家吃顿饭好了。”
“好啊，那我要带点什么东西去你家？”我问道。
沈青道：“不用了，就当做朋友来玩，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别麻烦了。”
“第一次上门，总该买点什么吧？”空着双手上未来的岳父家，总觉得有点不通情理。
沈青道：“那随你啦。对了，还没跟你说，我爸爸替我找了个事做，是到村里的邮电局去当接线员。”
我看着沈青道：“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沈青笑道：“我本来想等过几天去上班了再告诉你的，这不，还是我忍不住才说的嘛。”
我拿了手刮沈青的鼻子，笑道：“坏东西，有好事就不跟我分享，得惩罚你。”
沈青边闪躲边笑道：“这也算什么好事吗？同样是做事，不过换了工种而已啊。”
我牵过沈青的手，摩挲着她双手的拇指与食指上厚厚的老茧，叹道：“这哪能相比呢？捆烟真是太苦了，当接线员就轻松多了。要是我以后有了工作，能赚到钱，干脆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煮饭带孩子就好了。”
沈青笑道：“在家里不做事，那不象养猪一样，净长膘？”
我也笑道：“那是，但可别长太肥了，不然我可背不动你。”
沈青将牙咬了舌尖，吃吃地笑道：“好端端的，干嘛要你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