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徐徐吹来,像一块面膜贴在脸上,古风舒服地伸直了双腿,手握紧着拳头使劲举过头顶,仿佛抓住了世界的规律,憋了满肚子的气再也关不住,顶着海风吼了出来:“啊...啊...”。
像是还不过瘾,或是吼上了瘾,他干脆从沙滩上爬了起来,赤着脚,沿着铺满了细沙的海滩边跑边叫,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看见了妈妈,又急切又幸福,是的,只有妈妈,只有大海,才能让他天马行空,也只有妈妈,也只有大海,才能容他浸淫于理想。
理想,就像一块隔尿垫,它能给予婴幼儿一个舒适、干爽的环境,帮助他们渡过一个梦幻的童年,而对于一个将近30岁的中青年来说,它完完全全是一块羞耻布,即使是你真心需要,也不便公布于众。古风就是这么一个真心需要它的中青年,今年28岁,他醉心于世界的普遍规律、未知的广袤无边的宇宙和生命的奥秘,他时常会奔出些奇怪的想法,但他并不懂得在这些想法外面套一条牛仔裤,相反他会经常拿着这些想法和别人纠结,纠结于这些想法的可能性、可行性和真实性。于是,在学院里师生间流传着一个穿着“尿不湿”的理学博士。古风平时为人谦逊,不爱招惹是非,爱于专研,有点沉默寡言,但一遇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就立马像滚水烫了嘴,神情很急切,却又含含糊糊,也许想表达的太多,太多想法一下涌到嘴边给堵住了,好不容易全喷了出来,就像瀑布,听的大伙一头雾水,很少有人听明白的时候。这不,他的毕业论文“论能量不守恒律”就没少受导师的白眼。
“什么?论能量不守恒律?你居然一字不改,又把这狗屁论文交上来”,翟立新用太监般的音调,询问着古风。翟立新是古风的导师,在地球物理学方面的研究颇有名气。
翟立新捋了捋额前的油发,摘下他那高倍近视眼镜,将高级软椅往前移了移,额头差点就贴上了古风。古风尽管不只一次见过老翟这双摘下眼镜后深陷的眼睛,他每次都忍不住要心中一颤,这分明是一双恶魔的眼睛,吸尽了世俗的毒,魔瞳上布满了闪电般的血丝,满眼乌云,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果然,老翟咆哮了,吼道:古风,你就是一个废才。丢人啊,你这论文一拿出去,要丢尽我的脸,就算要骗人,你也要拿点数据妆点一下吧,满篇的估计、猜测、可能,你以为你是哥德巴赫吗?顺顺便便就能提出一个猜想?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博士,你就跟着我的课题,老老实实做几个试验,那么多师兄、师姐都是这样毕业的,你非得另辟蹊径。你要真有本事,就把这论文给发表了,这么多杂志社都决绝了它,难道你还没半点醒悟吗?博士论文是严谨的学术著作,你以为这是写小说吗?猜测,猜测,每章的结论都是猜测,按你的猜测,猪能上树,你都升仙了。
暴雨专横,吐沫纷飞。
在古风之前,翟立新已经带出了二十来个博士生,这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从全国来看,博士生导师本来就是凤毛麟角,能带出二十个博士的导师,更是屈指可数了。一般来说,一定时期内一个博士生导师只能带一个博士生,等这个博士生快毕业时,才能再招博士生,而有些博士生导师能力比较强,手里的科研项目多,就可以每年都招博士生,但每年招的博士也是很有限的,也就一两个而已,博士生的学制一般在三到五年,但大多数博士不能三年内毕业,所以很多博士生导师四年内才带出一个博士生。就算以平均一年出一个博士的速度来算,带出二十个博士生起码需要二十年以上,因此对于翟立新来说,他至少拥有了二十年博士生导师资格的经历,这经历本身就是一份无比的荣耀。
但古风却常嗤之以鼻,老翟本人也却很有学术水平,但那也是他青年时候的成绩,他带的头几届博士生也还算可以,在他的研究基础上有所提高,但往后的博士生可以说是一届不如一届,基本上是对老翟或前几届师兄姐研究成果的注释或变相的重复,可以说是换汤不换药。等到了古风这届,老翟基本放弃了理论上的再创新和对课题难点的攻坚,转而玩起了人情世故,喜欢上了风花雪月,在学院学术的巅峰上,宛如一个政治家。在古风看来,地球物理学家更像算命先生,只不过他们的对象是地球,以当前的知识水平和科技手段,对地球的理解说是略知一二都闲多,目前所有的理论都可以说是管中窥豹。比如,地球的平均半径为六千多公里,而到目前为止人类可探测到的地表深度才十几公里,相当于盲人摸象,连大象的大脚趾都没摸清楚。因此对于地球的研究,大多数数据是间接的或由此推测的,所以由这些数据所建立的理论也可以说是推测的。当老翟拿出一大堆资料以及师兄、师姐们重复过N遍的实验报告,让古风模仿和重复时,古风就感到一阵的恶心,他不想用自己的生命来重复别人的故事。于是,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古风在图书馆里自娱自乐起来。
在古风看来,图书馆确实是个好地方,书林幽径,南北通透,东西相溶,这里没人管你看哪本书,也没人指责你看这本书,他时常拿出两本持相反观点、完全对立的书,摆在面前细心品味,不觉吵闹反觉有趣。他从来不作审判官,他认为在这个苍茫宇宙中,地球都显得幼稚,任何想法、观点或理论在孕育了我们亿万年的地球面前那只不过是牙牙学语,因此作为一个旁观者,真不应该进行过多的指责,只需要在旁边静静地享受着这天伦之乐。
古风没好意思抹去脸上的飞沫,但好意思表达自己的想法:翟老师,我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矛盾的两面性,既然在一些范围内、一些条件下,能量是守恒的,那么在特定范围内、特定条件下,能量就有可能不守恒。
翟立新对古风也是很了解了,知道古风的倔强,而这种倔强在他看来是一种让他难以忍受的不尊重,不无耐烦地道:我就这么说吧,现实是这样的,你要拿这论文作为毕业论文,你就毕不了业。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
在细沙的尽头贴近海水处,古风顶天而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刚才在沙滩时他还对大海没有太多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大海要比一般的湖泊、河流大。而眼前,海浪一波一波的翻卷过来,“哗,哗,哗...”,然后啪的一声拍打在岩石上,仿佛整个海岸也跟着晃了一下。这一浪又一浪的,让古风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他想这大海的中心应该有一台隐形的发动机。他三两下除去了身上的衣物,浅一脚深一脚的就下了水,他想钻到海里听听有没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尽管他自己也不相信能听到,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饱经世俗的无奈却依旧不舍孩子的天真。越是往深处走,古风越能领略到大海的力量,脚下渐感阻力,小心翼翼地终于整个人没入大海,感觉有荡秋千的趋势,身体随着海浪前摇后摆,像个浮筒微微振荡着。他正要往下潜,啪的一声就被一个海浪给淹没了,刚探出头,又一浪盖了过来,前仆后继的浪头让人有点措手不及,有点被虐的感觉。大海俨然变成了一个守护者,它不断地向敢于靠近禁地的人发出警报。突然,古风心中有了一丝害怕和敬畏,同时又激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这时,他仿佛踏进了另一扇门,初窥大海,越发感慨于它的变化万千,于它的汹涌澎湃中释放自我。
适应了海浪,古风再次潜入水中,这一次他准备潜的更深一些更久一点。海里倒是很安静,古风不由自主的鄙视了一下,原来狂热的外表是为了掩盖平凡的内心,他尽力憋着气,体验着这个不一样的世界。突然,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心中满是疑惑,又是兴奋。他出来换了口气,又钻了下去,是的,这次他千真万确能感觉到耳边的“嗡、嗡”声。
其实,如果古风现在够冷静的话,他就会发现,在任何一个安静的环境,用双手遮住自己的双耳都会有这种“嗡、嗡”声。而此时的古风怎能冷静,神仙也不能,因为此时他正窥测着宇宙的秘密,当一个人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崇高的理想时,他就能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因为在永恒的信念中生命太短暂,“如果永动机真存在的话,这就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古风一想到永动机就更带劲的往深处钻。
突然,暗流涌动,在古风的身边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嗡、嗡”声也消失了,这时古风清醒了过来,暗暗责怪自己还是那么的冲动,但大海可没留时间给他自责,像个小孩发脾气,说哭就哭说闹就闹,刚才还风平浪静,现已像龙卷风,带着古风上天入地。感觉中,天昏地暗,自己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原来所谓的永动机就是自己的这个脑袋,现在古风却异常的清醒,好比一个怯场的小学生,在台上还战战兢兢的,而上了讲台倒自如了很多。还好他从小就是在湖边长大的,识水性,虽然游的挺远,但还算浅水区,总算有惊无险,但就在刚才的翻滚中一大堆想法又一齐奔了出来,头脑里像真刮起了风暴,恍然有一圈白光绕古风的头烧了一遍,筋疲力尽的他反而有了一种舒坦。天地混沌、无物无我,却又是实实在在,自己好像已融入了万事万物,不觉空虚反而无比的充实,一屡神识像超声波一样向外发散。
古风就这样仰泳在海面上,享受着这暴风浪后的宁静。突然,感觉被两只手抓住了自己,显然这两只手属于不同的人,明明两只手用力的方向是相同的,都是脱离海面的方向,但自己却感觉要被分裂了一样,全身抽搐,异常的痛苦,身体被一只手拽着,同时身体又像被另一手拉成了一丝线,又是天昏地暗,不同的是,这次头脑没有“嗡、嗡”作响,而是“轰”的一声,天地间一片黑暗。
这时,古风被放在沙滩上,周围围了一圈人,其中一位精壮大汉全身湿漉漉的,明显就是其中一个抓他身体的人。
只听一中年大婶问道:大哥,他还有气吧?
精壮大汉,满是诧异地道:有啊,你看他肚子,平平的,没进一滴海水,但不知怎的,就是昏迷不醒。
一位戴眼镜、瘦小的中年人挤进人群,道:来,让我看看,我是学医的,你们那位好心人快叫救护车,还有你们都散开点,保持空气流通,没准他只是暂时性缺氧。
瘦小中年人,蹲下身,翻开古风的眼皮看了看,又掐了几下他的人中,看还是没什么反应,摇了摇头,道:据我初步诊断,他是因为过度的惊吓和疲劳,导致了缺氧性昏迷,如果严重的话可能导致植物人,还好,这位大哥救的早,不然恐怕这条命都保不住。
那位中年大婶接着道:可不是嘛,我大老远看见他被一个浪头卷起的,跟着浪头翻了好几翻,我当时心里就咯噔的一下,立马喊了救命,当这位大哥赶到时,他已经仰躺在海面上了。
周围的人,又是议论纷纷。有人叹息,有人惊魂未定,直到救护车把古风拉走后,大家才散了,那些本来准备来海边玩水的也早早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