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深人静时，她抱着膝，望着如水的月色，心中愧疚难当。因为她，姐姐远嫁敕勒族，离开故土，离开心爱之人，这是何等委屈，何等心酸。以后，她们天各一方，不知对方境遇如何，唯有空牵挂。
辗转难眠，于是她偷偷溜进厨房，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时要是有美酒相伴，必不会如此寂寞。一番努力，终于找到了一壶上等竹叶青。她如获至宝，带着它，蹑手蹑脚地跑回房里。
她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遥远的姐姐。
“姐姐，一直以来，你都一直疼爱我，照顾我。若是我对和亲没有半分怨言，你也不用替我去那么艰险的地方，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她一饮而尽，喝得有些急，竟然呛出泪来。
“姐姐，你知道吗？其实出宫，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宫里，已是修罗地狱。亲情沦丧，良知泯灭，只剩权力间的互相屠戮。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父皇要我担起责任，我却要负他了，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一杯下肚，脸上微微有些烫。
“我是不是很懦弱？一直以来，我只希望能有个人，陪我赏尽人间美景，尝尽天下美食，这样就足矣。胸无大志，不像个宫里长大的孩子。可是，愈是简单的东西，却越难得到。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伏在桌上，轻轻道。
窗外有个人影闪烁，她骇然道：“谁？是谁在外面？”那影子高大修长，听到她的声音，丝毫没有惊慌，只是淡淡道：“是我，你怎么还不睡？”
她松了口气：“你怎么不进来？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李铭夜轻叹：“我只是有些不放心，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晞颜喃喃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救了我，却总不出现；明明关心我，却不肯和我说话。你究竟想什么？”
他隐隐有些怅然：“没什么。关心公主是我分内的事。小酌宜情，大酌伤身，酒，还是不要喝太多了。早点休息。”
她举杯道：“你真自私，以为不说出来，就赢定了吗？”
他愕然，随即道：“公主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望着屋内昏黄的烛火，想象着她在灯下的丽影，骤然转身，只为守住，最后一丝理智。心里不知多么渴望见她，却可以每日编出那么多借口来。因为只要一见她，就会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与她相见，如决堤的洪水般，泛滥成灾。原本他想要干脆地斩断这段孽缘，不带丝毫犹豫。可是看见她因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就算抱着一丝侥幸，也要护她周全。
无聊打发了数日，一天中午，她正靠着画廊发呆，远远地，竟看见宛娘了。她一下子奔过去，扑进宛娘怀里：“宛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真是太开心了。”宛娘喜悦道：“皇上念我年长，准我不用跟随和亲队伍过去。今儿恰好得了机会出来，所以偷偷来看看你。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她难过道：“对不起，让你和姐姐替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宛娘摸着她的头：“不许这么说，从小到大，我一直看着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说罢竟凄然落泪。“宛娘……”她有些不知所措。
宛娘擦干泪：“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问道：“是李铭夜拜托你这么做吗？”宛娘点点头：“李将军他……很在意你，所以来求我，把你送出宫。原本我们想把你藏在冷宫里的，他说，那样不安全，一定要冒死送你出去。晞颜，一辈子有这么个人，就足够了。”她忽然脸红了，不敢抬头：“他哪里有那么好？从没一句真心话。”宛娘拉着她的手：“男人肯为你这么做，说明他放不下你。”“是吗？”她若有所思，望向远处。有情总恼无情，无情却似有情。“情”这个字，总是令人千回百转，难以捉摸。
宛娘回到宫中，见太子允澜正在栖梧苑呆呆地坐着，似乎有些伤感。她叹了口气，上前道：“殿下，公主她没有怪你，不要自责了。”允澜喃喃道：“所有人都要走的吗？最后只剩下我一个。这次进宫，我以为，再也不和她分开。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走了。”宛娘看着他，静静地听着。她听说，允澜为了晞颜出嫁的事，和宣帝闹翻了，最后竟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手腕，以死相逼。可是，无论他如何做，也左右不了一个君王的决定。
允澜继续道：“从小我就没有娘亲，父皇说，我娘生我的时候便去世了。王妃视我为眼中钉，处处刁难我。她还说，我不过是个野种。”听到这番话，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刺得自己不敢正视眼前这个人。咫尺之间，竟隔着天涯。
他望着远处：“我希望，哪怕一眼也好，能看一看我娘亲，她长什么样？性子如何？虽然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可她的脸，一直很模糊。”宛娘艰涩道：“她一定很美，很温柔。她会在床前为你哼唱，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会教你画画儿，会细心地弹去你衣服上的尘埃，会告诉你做人的道理……只要，她还活着……”每说一句，她的心便沉下去一些，如坠深渊。
允澜突然笑了，笑容依旧孩子气：“宛娘，既然晞颜走了，你就到东宫来吧，本殿不会亏待你的。”宛娘一愣，随即道：“奴才遵从陛下的安排，若是陛下同意，奴才也不敢不从。”允澜展颜道：“我这就和父皇说去！”他并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用一种悲伤的、隐忍的目光看着自己。但是，至少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
过了几日，宛娘便奉旨前去东宫当差，到紫宸宫谢恩时，看见皇帝一张阴晴不定的脸，她没有多说，便起身退下。这时皇帝摒退左右，将她单独留下。她有些僵硬地看着他：“陛下……还有何吩咐？”宣帝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倔强，朕登基之后，一直想给你个名分……”宛娘正色道：“奴婢这样挺好，都已经过了半辈子，还在乎什么名分呢。只希望，允澜……不，太子殿下，可以好好的。”宣帝有些激动：“你为了允澜，受委屈了。”宛娘眼睛有些湿润：“还有什么比自己的骨肉更重要呢？只要他永远没有我这个卑贱的母亲，就可以血统纯正，不受非议，顺顺当当地继承大统。”宣帝扶额道：“当初皇兄把你留在宫里，不让我带你离开。那一刻起，朕就开始恨他了。”宛娘道：“陛下，冤冤相报何时了？您若不放下，以后会更加沉重。”宣帝眼眶微红：“朕何尝希望如此？只是他步步相逼，当初以为兴庆之乱平定之后，他会放你走。可是，却出尔反尔，失信于朕。两个孩子也被他扣在宫里作为人质，他可曾一刻信任过朕？这些年，本以为可以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却因为天行教的事情对朕加倍怀疑，数次要置朕于死地，朕也是没办法啊。如今，朕每天夜里都辗转难眠，噩梦连连，都是拜他所赐。”宛娘悲悯地望着他：“陛下，龙体要紧，以后就多保重吧。”说罢要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一声叹息：“芙宛，你可恨朕？”她有些颤抖：“奴婢怎敢？”宣帝道：“晞颜的事，朕不得已而为之。”她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