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湮今年十五岁。像许多同龄人一样，他承受力脆弱，敏感于自尊，既渴望得到关心，又希望被大家认可。
可惜他贵为太子，天生就站在了普通人的对立面。他不会有平等的友情和爱情，因他在这两项中占据了令人无法反抗的优势。他也不会有被生活挫败后透彻心扉的感悟，因为生活对他来说可以予取予求，毫无代价。别人给予他的，只有畏惧与谄媚的眼神和背后的闲言碎语。
但他并不痛苦。人生在他眼中就是这样，听听甜言蜜语，揣测对方意图，从书本上学习别人的人生经验，即使永无亲身实践的机会，也会感到为人处事之道不过尔尔。
普通人经常会有疑问：为什么那些地位崇高的人总是不珍惜现有的幸福呢？这只是因为，普通人眼里的幸福在那些人眼里只是稀松平常的东西，甚至不过是些烦恼。
最近，宁湮的烦恼就是当他习惯了顺风顺水的时候，突然遭遇了挫折，这让他不知所措以致恼怒。王公大臣的公子们从不与他交往，他认为这是由于他们自觉身份低贱，理应如此。而萧蘅和戴月澜接连对他的拒绝，才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宫中的女孩子，无论贵贱美丑，哪个不盼望得到我的垂青？我与她们说句话都能让她们欢欣激动数日，更不用说开口求娶了。如今我将这极大的恩惠给予了你们，你们竟一个个出言相拒，真是不识好歹，无可容忍。
宁湮越想越气，忍不住将头上宝冠扫下，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这时便听人笑道：“哎哟。什么事情让太子殿下动这么大肝火。”
宁湮当没听见般，兀自望着远处的落日一言不发。此处是东宫卫士操练的校场，平日只有他能在这里来去自如，但对于那说话之人是谁，又是如何进来的，他一点都不想关心。
来者是国子监祭酒张腾。他笑眯眯地坐在了宁湮旁边，而非行礼跪拜，这让宁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张大人有何贵干？”宁湮说话还算客气。毕竟张腾是宁岱极为信赖的心腹，日后还有仰仗之处，不能轻易得罪。
“看殿下心中有烦恼，特来排忧解难。”
“我能有什么烦恼？”宁湮嘀咕道。
张腾弯腰从地上捡起被宁湮踩坏的太子宝冠，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稍微校正了一下形状，一脸疼惜地给宁湮戴回头上，说：“这东西可不能扔。扔了就没人帮得了殿下了。”
宁湮看张腾今天的举止如此大胆，也是大为诧异，竟没有将那破败的宝冠再摘下来，就让它在头上那么歪扭着，略有些滑稽。
张腾更乐了，接着说：“殿下是不是想娶萧姑娘和戴姑娘，而她们似乎又不大愿意？”
宁湮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殿下贵为太子，这天底下，还有殿下不能干的事情么？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臣这就领一队东宫卫士，到那落霜小院把两位美人给殿下抢过来！”张腾义愤填膺地说。
宁湮大惊：“你可是疯了？虽然父皇十分看重你，可你若是做了此事，怕性命也不保。”
张腾神色庄重，说：“只要殿下用得着臣，臣就是掉颗脑袋算什么？”
宁湮不由得轻蔑道：“张大人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讨我欢喜？往日我可怎么都见不着您的面儿啊。”
张腾“嘿嘿”一笑：“殿下贵为太子，一旦哪天登基为帝……臣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过去是臣不懂事，还请殿下恕罪。”
宁湮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虽然其貌不扬，行为猥琐，但总算是识时务。往后只要你死心塌地跟着我，等我登了基，保你富贵。”白遽岚平时教了他不少驭臣之道，但他只能学个样子，无法得其精髓。所以这回没有很好地在对一位老臣进行利诱的同时维护他的自尊心。
好在张腾并不在意太子的评价，反而笑得越发猥琐：“待殿下登了基，那两个美人不就是囊中之物了么？”
宁湮脸上的自得之色代替了他的回答。
“可是，”张腾忽然表情严肃，“臣听说有人要算计殿下。”
“嫉妒我的人太多了，都是些拙劣鼠辈，无需担心。”宁湮不以为然。
“这次不一样。神武军指挥使李文珍正要向皇上禀报，说殿下您……”张腾故意不往下说，以引起宁湮的注意。
果然宁湮嗤笑道：“李文珍？那个家奴，他想告发我什么？可笑。你只管说，我谅他不敢把你怎样。”
“他指控殿下您……您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而是……是尚书令白大人的……”张腾故意作出很害怕说出这番话的样子。他脸色苍白，肥躯剧颤，几乎就要晕倒了。
宁湮面如土色，“霍”地站起身来，将头上变形的宝冠又摔在了地上，口中喊道：“岂有此理！”便又要去踩它。
张腾看不下去了，赶紧拉住宁湮，“哀求”道：“殿下你可不能慌啊！殿下一慌，李文珍那阉货就更容易得逞了！”
宁湮闻言，果真收脚，努力平复了下心情，问道：“李文珍为何这么做？”
张腾竟然痛哭流涕，道：“那阉人看殿下平日与白大人亲近，而白大人又是他的死对头。他害怕将来殿下登基后，失去了宠爱，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污蔑殿下，好让殿下失去太子的身份，他也不会有倒台的危险。”
宁湮自我宽慰道：“父皇不会相信他的。”
“他可是编造了人证、物证啊！殿下，人人都知道您当年出生时是八个月早产，李文珍就拿这个做文章。他找到了一位绮绣城的老大夫，说十六年前就是这位大夫为皇后娘娘诊断说有了身孕，并且还有那时候的就诊记录为证。尽管臣认为这些证据是编造的，但皇上见了会怎么想？即使皇上不相信，恐怕也会对殿下起疑心。疑心一起，殿下的太子之位可就危险了！”张腾字字说的真切，感情充沛，发自肺腑，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宁湮闻言大骇，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张腾面有愧色：“由于臣素来受皇上赏识重用，李文珍便拉拢臣一起做这件事，以确保能够成功。臣假意答应他，然后趁机来向殿下报告情况。”
宁湮一脸怀疑道：“你和他一起扳倒了我，想必时候也会得到不少好处，为什么选择投靠我？”
“殿下，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哪个更显可贵？臣帮李文珍，是锦上添花，而帮殿下，就是雪中送炭。说句不好听的，这样一来，臣就对殿下有了莫大的恩情，还怕殿下登基以后会不给臣天大的好处么？”张腾边用袖子擦眼泪鼻涕，边一脸诚意地说道。
宁湮不再对他有所怀疑，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说出自己有龌龊的意图，那么那人多半说的就是真话了。可惜他不明白，越装高贵的人越简单，越装低贱的人越危险。
“张大人，你说该怎么办？”宁湮对张腾说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伊臣之见，只要趁李文珍还未行动之时，将他杀掉，然后再找出人证、物证一并毁灭，殿下就可高枕无忧了。”
“李文珍身为神武军指挥使，每日进出都有大量精锐军健护卫，如何能轻易杀得了他？如果杀了他，父皇怪罪下来怎么办？”
“殿下可记得三国时大将军何进被宦官诛杀之事？武将入宫不许携带兵器和护卫，殿下只要在深宫中埋伏下刺客，然后找个借口，将李文珍骗来，到时他身无寸铁，无人护卫，岂不是任由殿下宰割？”
“李文珍向来小心谨慎，又与我疏远，如何会上我的当？”
“若是殿下相邀，李文珍多半起疑心，此事非依靠皇后娘娘不可。李文珍的神武军有维护京师治安之责任。殿下只要微服出宫游玩，然后臣找些不认得殿下的混混无赖将殿下在神武军巡逻军士必经之处当街抢劫殴打一番，直到殿下被神武军人救起。然后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大力夸奖神武军的功劳，请求她奖赏勉励神武军指挥使李文珍。皇后娘娘为答谢救儿之恩，尊口一开，李文珍自然不会起疑，到时殿下在皇后娘娘宫中埋下东宫侍卫，杀了李文珍自是易如反掌。然后宣布李文珍意图对皇后娘娘不轨，并在其身上发现兵刃，侍卫们尽职将其击杀。到时就算皇上起疑，一时半会也是查不出真相来的。知情的侍卫们稍后由臣派刺客处理掉，这时可以说是李文珍的义子拂粼为李文珍报仇，欲对太子行凶，但最后未能得逞，仅杀了些东宫侍卫。这样便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殿下的心头大患彻底除去了。”
宁湮细细听完了张腾的计策，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此计甚好，但怕是父皇早晚会识破，那时又待如何？”
“皇上能不能活到识破殿下的那天还不知道，但李文珍的行动可就是在最近了。殿下须早做决定。臣先告退了。”张腾见宁湮已陷入思绪混乱的状态，知道多说无益，剩下的就让他自己参悟吧，于是不等宁湮说话就转身离去了。
宁湮看着张腾的背影，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我要去问问母后，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当然也在张腾的意料中。此刻他内心紧张又兴奋。他实在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又一场惨烈的腥风血雨，与十七年前尹朝亡国那次相比，这回它必将从宫廷喷薄而出，席卷整个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