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十年正月初一,午后的暖阳映照在街巷内,将冬日的寒意涤荡一尽。
灼人的焰光映照在身上,诸葛稳不禁微微昂起头来,暖意流遍全身,足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不多时,已走到庆平城明照坊内。
坊中行人寥落,仅有三五孩童聚在一处,似乎是在放鞭炮。
引线点燃,手执线香的孩童急忙远遁,啪的一声,爆竹炸开,诸葛稳笑笑,走入浩气盟门内。
府内仍旧是十数人或坐或站,分散在院落之中。只是有几人手中拿着兵器,或在习练击刺,或在细细擦拭。诸葛稳见到明晃晃的刀剑,心内没来由的一沉,面上笑容不改,四下致意,匆匆向后院走去。
来到张三郎房前,却见房门虚掩,诸葛稳一侧身,哧溜一声滑入房内。
房内三人见到有人不告而入,俱是一怔,齐齐向诸葛稳看去。
张三郎居中而坐,身形较月前又清瘦不少,眼中却满是恬淡释然之色。见到诸葛稳闪身入内,眉头稍皱,旋即平复。
张三郎身侧,张克义愁容满面单手扶桌而坐,见到诸葛稳这活宝来了,眉宇间愁意稍退了几分。
秋允之原本一脸惶急之色,垂手立在张克义身后,见到诸葛稳来了,不禁转忧为喜,立时便想上前。却听身侧张克义一声轻咳,立时止步,又退回原位。
诸葛稳见三人一言不发,讪讪上前笑道:“三叔,克义叔,今日是大年初一,小侄前来给列位叔伯拜年,顺道讨封压岁钱。”
张克义闻言,笑骂道:“去年便行了冠礼,今年还来讨压岁钱?”
张三郎轻笑一声,并未言语。秋允之强忍着笑意,偷偷伸出右手,对着诸葛稳竖起了拇指。
诸葛稳觍着脸道:“小侄既未婚配,也未定亲,讨封银子压岁,有何不可?”
张三郎笑笑,反手拿出一串铜钱,用手一抛,正撞在诸葛稳胸前。诸葛稳顺手一捞,抓住铜钱,顺手揣入怀中。
“滚吧。”张三郎低声道。
诸葛稳笑笑并未转身离去,反而走到桌旁,搬过一张圆凳,坐在了下首。
张三郎见状,也不言语,阖上眼帘,闭目养神。
张克义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推到了诸葛稳面前。
秋允之脸上露出一个坏笑,也从怀中拿出钱袋,掏出一枚铜钱,搁在了一处。
诸葛稳瞪了秋允之一眼,左手提起长袍下摆,右手小臂一拢,铜钱滑落在下摆上。左手轻抖两下,铜钱聚成一堆,诸葛稳边将铜钱抓入怀内边谄笑着道:“克义叔愁眉不展,不知是有何事?”
张克义看向张三郎,见他仍是闭目养神,低声道:“清平你也知道,依往年的旧例,盟内月尾要向衙门缴纳月贡,岁初要向刑部和顺天府的老爷们上交孝敬……这几个月来肯拿月贡的差官越来越少,今日晨起我到琼瑶城中去送孝敬,也是无人肯收……”
诸葛稳打个哈哈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此事甚易,克义叔不妨将此事交予小侄。小侄这大面子摆出来,便是宰相也要礼让三分。”说着抹了抹下巴。他这半年虽然身形轻减了许多,脸盘却还是白白胖胖,像个炊饼一般。
秋允之闻言,低声笑道:“就怕你这肥球私吞公款,卷钱远遁……”
诸葛稳面色一肃,低声斥道:“胡说些什么!不叫兄长也就罢了,乱取的什么绰号!”
“清平,记得我还长你几月,该你叫我兄长才是。”秋允之嘲笑道。
张克义听着二人斗嘴,心内却有些犹疑。诸葛稳是总捕诸葛真灼义子,若是他去送孝敬,刑部的老爷多半收。而且他的性子,盟内的兄弟都知晓,虽有些锱铢必较,还不至于见财忘义。只是诸葛稳录入军籍之后,张三郎便不愿他插手盟内之事。寻思至此,张克义不禁望向张三郎。
却见张三郎微微张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诸葛稳与秋允之见张三郎应允,不再笑闹。张克义从怀中拿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
诸葛稳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银票拿入手中,卷成一卷,放入靴筒之内。而后道:“小侄有几句话,想对三叔说。”
张三郎闻言,看了张克义一眼,张克义点点头,从座中站起,往门外走去。
秋允之对着张三郎施了一礼,又对着诸葛稳做了个鬼脸,跟在张克义身后,走出了门外。
见二人离去,诸葛稳刚要言语,却听张三郎道:“清平,这几月来,我想了许多。”声音嘶哑虚弱,似乎生过一场重病。
诸葛稳不再言语,凝神细听。
“除非这世上没了浩气盟,否则你这一生怕是与盟内脱不了干系了。”张三郎清咳了两声又道,“你肯接下此事也好,我时日无多,日后盟内便拜托你了。”说罢,站起身,对着诸葛稳施了一礼。
诸葛稳见状,噌的一声从座上站起,走到张三郎身侧,扶着他臂膀道:“三叔正当盛年,何出此言?快莫说这些笑话来打趣小侄,日后小侄哪还有脸来讨要压岁钱?”说罢,边念叨着“三叔快坐”边扶着张三郎缓缓坐倒。
诸葛稳从旁拉过一张圆凳,紧挨着张三郎坐定,低声道:“小侄有一句妄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张三郎沉默不语,又续道:“小侄来时见到院中有叔伯身怀利器,不知那些兵刃是何来路?”
张三郎眉头微皱道:“多是自花银钱,私下购得。至于究竟是从何处所购,倒未曾问过。”
诸葛稳闻言,屏气凝声道:“小侄只怕有人欲借官府之手铲除浩气盟。”顿了顿,又道:“小侄原只是心存疑虑,方才听克义叔说起官差拒收孝敬,心内倒有了七八成把握。恐怕过了十五,官府便会有所动作。”
张三郎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散了好,散了好啊。”语气中虽有些不甘,却又满怀着如释重负的快意。
“初时不过是见隐龙会横行无忌,欺压良善,官府袖手旁观,一时心意难平,结盟而誓,扫荡宵小,澄清浊世……而后呢?隐龙会向官府缴纳孝敬,盟内也缴纳孝敬,隐龙会勒索商户,盟内也勒索商户。如今的浩气盟不过是另一个隐龙会而已。良善依然被欺,不法横行无忌,这十年来,又改变了些什么……”张三郎轻叹一声道,“倒是耽误了你与允之一众子侄进学。眼见你等沦落风尘,喋血江湖,吾辈难辞其咎啊……”
“三叔,”诸葛稳先前挪动半步,把住张三郎臂弯道,“三叔的心思,侄儿明白。但三叔可曾想过,拆了盟散了人,他们便会放过诸位叔伯兄弟?”
张三郎闻言面色一沉,默然无语。
“便如三叔先前所言,小侄是不是浩气盟中人,此事在人而不在我。即便小侄自认不在盟内,但人人皆以为我在,又如何辩驳?”诸葛稳见张三郎点了点头,续道,“依侄儿之见,当前至为紧要者三事,一则近速收缴盟内的兵器,藏于一处。二则是要上缴孝敬。三则……要将府院修葺一番,改为武馆或鞠社,结盟自然名正言顺,可免祸端。”
张三郎转头望向诸葛稳,喟然道:“老了啊……”说罢拍了拍诸葛稳肩头,续道:“孝敬之事便交予你了,其余收缴兵器、修葺府院我稍后便会交待下去……清平,日后盟内就靠你了……”
诸葛稳闻言心内不禁一阵涩然,自鸡笼山一役以来,张三郎日渐颓丧,意气尽消,若放在往日,此事又何须自己来点明?
叔侄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诸葛稳心内虽有些不舍,但想到送礼事急,只得起身告辞离去。
诸葛稳来到院中,找见了张克义,说了句三叔相邀有事商议,便施施然走出院门,往张家租住的小院走去。
刚走到张家门前,却见两人迎面走来,正是叶晓峰与那身着男装的女子。
诸葛稳站在门前,并未入内,眼见二人走到切近,打趣道:“叶兄,除夕佳节竟未还家?”
霁月见是诸葛稳冷哼一声,扭转头颈,负手向前走去。
叶晓峰停下脚步,略施一礼,笑道:“诸葛兄,恭贺新禧。”
诸葛稳忙正色施礼道:“恭贺,恭贺,是小弟失礼了。”
霁月见叶晓峰止步,嗤笑一声,并未回头,停在了路中。
二人见过礼,叶晓峰面上含笑道:“不瞒贤兄,今日是代家父探望故友,改日在下做东,与诸葛兄把酒畅谈。”
诸葛稳望向叶晓峰身后,见他背上背着一个木制剑匣,不禁面色一沉。
叶晓峰见他神色一变,笑道:“庄内别无他物,唯有剑器可以赠人,贤兄见笑了。”
诸葛稳笑笑,并未言语,躬身施了一礼。
叶晓峰还了一礼,告辞离去。
诸葛稳眼望着二人并肩走入浩气盟府内,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张家门前,轻轻叩了叩门环,顺势走入院内。
诸葛稳念着送礼之事,并未去后堂探望王翠娥,只是将讨来的压岁钱分与了张坤、张嵇、张四娘三人,便匆匆离去。
浩气盟后院,叶晓峰与叶霁月一前一后迈入门内,却见张克义对张三郎点点头,又对二人微施一礼,匆匆离去。
张三郎扶着桌案站起身,缓缓向二人行来。
叶晓峰与霁月一同躬身施礼,却听叶晓峰道:“姑父,侄儿叶朝先前来拜年。”
张三郎猛然止步,眉宇间不由得一阵轻颤,眼中蕴满了泪光,急忙转身示意道:“快坐。”说罢边往回走,边抬袖拭了拭泪水。
三人依次落座,叶晓峰解下背后的剑匣,放在了桌上,抬手抱拳道:“家父托侄儿将此剑交与姑父。”
张三郎伸手在剑匣上摩挲一阵,将剑匣轻轻回推,沉声道:“多谢轻侯兄好意,可惜我用不上了。拿回去吧。”
叶晓峰摇了摇头道:“家父与人交手,损耗了元气,不便前来。”
“轻侯兄伤的重么?”张三郎面容一滞,低声问道。
“已请郎中看过,并无大碍,将养三两月便可。”叶晓峰顿了顿又道,“家父有几句话让侄儿代为转达。”
“家父说,‘胁从已诛,首恶未死,留与足下试剑’。”
张三郎闻言,散乱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抬手拨开剑匣。
屋内陡然响起一阵啸声,清越激昂,势如龙虎。
一旁叶霁月猛然从凳上跳起,望向张三郎,一脸戒备之色。
张三郎看了叶霁月一眼,垂头望向匣内,只见一柄六尺长剑,寒光尽敛,正在轻轻颤动。
张三郎抬眼笑道:“好剑。”